《六合局》清风入鞘

128、松风其三

　　李乐愁其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

　　虽然聂星子说无论如何明天都会回来找他一趟，他也还是很认真地到旅店门口去送聂星子和鹿隐之，中间聂星子几次回头都发现他还站在门口，就连连摆手示意他回去，然而李乐愁以为他在跟自己挥手告别，于是也抬起手来使劲地挥了挥。

　　聂星子气极反笑，提声叫道：“哎呀，快别送了！我说让你回去！”

　　然而聂星子毕竟是习武之人，加上内功过人，当真提起声音来，话声能传甚远，旁人听来也自是相当响亮。他这一出声，过路的行人便都看向他，聂星子当即就有些抵受不住，没忍住“嘶”地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把手放了下来，装作刚刚出声喊人的不是自己。

　　但李乐愁只是很固执地站在门口，等到他们两个确实走远了，自己甚至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这才转头回旅店里。伙计估计是以为他也一同走了，李乐愁一回头，正看见小二在收拾他那张桌子，他急急忙忙拦下来，这才救下了剩下的那半碟毛豆。

　　这毛豆本来是喝酒的人拿来下酒的，但李乐愁和聂星子都不会喝酒，点来也不过是吃个消遣，要喝的也是茶，老板娘虽然觉得奇怪，但平日里实在是见过诸般千奇百怪的人，也就照着他们的要求上了一碟毛豆和两杯淡茶。

　　他坐下来接着剥毛豆吃，吃得神游天外，偶尔想起来才喝一口旁边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李乐愁其实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是多有主意的人，平生自己做的决定也不过两个，一个是离开家，一个是眼下离开师门。跟着师父的时候，师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也从来没觉得师父说的话是错的，况且平时本来也没什么需要他自己做决定的事。

　　其实他刚从师父那里跑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心里就觉得有点后悔了。他在路边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自己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一时什么事都想不明白，脑子搅得像是浆糊一般。

　　他只是茫茫然然地坐在那里半晌，分明应该仔细想些什么的，却最终什么也没真正去想。他怕师父真的追出来，又担心师父根本不想来找自己，就这么坐了许久，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往江陵城外走去。

　　他其实也没真的后悔，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眼下究竟还能去哪。

　　他只知道有些事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他打算从师父的那家兵器铺，从他十二岁以来就一直待着的昆吾离开。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他甚至都不认路，方向感也不大好。沿路四处拜访医馆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事做，不然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他是真的觉得，师父大概是病了。即使沿路问过的所有医馆都不能真正地回答他的问题，他也还是一门心思地觉得，师父一定是病了。

　　来襄州的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难得轻松的一段日子。毕竟聂星子这边有事，他帮一点忙也算是有事做，就算是空闲时间，聂星子也颇懂去哪里找好吃的，李乐愁这些日子和他待在一处，还倒真的半点也没觉得无聊。

　　但他也很清楚，他和聂星子虽是朋友，其实也不过是短暂同路几日。现在鹿隐之来寻聂星子了，他就该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李乐愁正捏着一枚豆荚低头走神，余光之中却有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甚至颇不见外地从桌上的碟子里掂走一荚毛豆。

　　“小家伙，这几日和你那小朋友玩得不错？”

　　来者在开口之前根本没发出半点声响，仿佛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李乐愁对面一般。然而李乐愁似乎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抬眼看了来者一眼。

　　“师伯。”

　　对面那人依然戴着那对碗底大小的金圈耳环，皮肤黝黑，在旅店楼下的这许多人中也颇为显眼。

　　盖卿侠将那豆荚在嘴里一抿，便把里面的豆子都抿了出来。他颇感满意地自顾自说了一句“咸淡还真行”，就喊来小二，摸出些碎银要了一壶黄酒。

　　“喏。”盖卿侠把买酒剩下的两小块碎银往桌上一搁，指尖抵着往李乐愁那边推了推，“揣着吧。以后钱可得看紧点，今天这酒就当你请我的。”

　　李乐愁自然听懂了，自己这失踪了许久的三两白银兄，原来是被自家师伯给摸去了。他叹了口气，把剩的钱又仔细装回了怀中。

　　“原来是被师伯拿去了，我还以为真丢了呢。”李乐愁道，“可我就算看得再紧，师伯也肯定拿得走啊。”

　　盖卿侠听了便乐：“这倒是实话。”

　　“师伯是怎么找见我的？”

　　听他问这个，盖卿侠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他见李乐愁仍是有些不明所以，就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他一眼。

　　“小家伙，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出过江陵吗？”

　　李乐愁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这不就是了吗？”盖卿侠给自己倒了一碗小二刚端上来的黄酒，呷了一口才接着道，“从你出江陵，我跟你一路了。”

　　李乐愁有些不解地张了张嘴，但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盖卿侠也没硬要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黄酒，过了许久才听见李乐愁小声问道：“是师父托师伯跟着我的吗？”

　　盖卿侠那双金色的眼睛忽地往上一抬。

　　他实在有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金色的瞳仁仿佛熠熠生辉。然而这双眼睛总是像蛇一般，教旁人总是不敢长久地同他对视，向来匆匆忙忙地转开眼神去。

　　然而李乐愁好像从来感受不到这些。他从来都认认真真地看着每个人，又毫不掺假地说出心中所想。

　　盖卿侠看了他一会儿，才忽然笑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听真话。”

　　“我实在怕你死在外面，所以才跟出来的。”

　　李乐愁似乎没觉得太意外，但还是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哦……让师伯挂心了。谢谢师伯。”

　　盖卿侠自己并没收过徒弟，一是懒得收，二是觉得没必要。更重要的是，他这些溜门撬锁的本事本来也不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也没必要非得传下去，至于师父传给他的毒经，他早先已经托付给鹿隐之了。反正鹿隐之也没辜负这门绝学，盖卿侠就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至于同门的师兄弟林尽雪，他倒是收了李乐愁这个徒弟，不过这人实在是个剑痴，大半心思还是扑在锻刀铸剑和研习剑法上，里外反倒是盖卿侠对李乐愁这个师侄更上心些。盖卿侠向来见不得李乐愁这般蔫头耷脑的样子，见状就出言安慰他道：“好啦，你师父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吭气归不吭气，你要是真有个什么好歹，他急起来可是六亲不认。你没事当然是好事，我也省了听老林的啰嗦。”

　　“我其实也想回去。”李乐愁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我又不想回去……师父说了要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盖卿侠答得倒也干脆，“我从江陵走的时候也没特地跟他说。不过他本来也走不开，他手上打的那两把剑要得都急。”

　　“不过照我看，他估计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怎么说他也就你这一个宝贝徒弟，不可能真……”盖卿侠忽然顿住了，想了一下才接着道，“不可能真把你怎么样的。他是不是气头上说什么了？”

　　“师父说了挺多的，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师父就说我连这点悟性都没有，早知如此就不该收我做弟子，现在后悔也是无法，只该杀了我才对。”

　　“这不都是气话吗？”盖卿侠听了便是连连摇头，“我早同他说过，叫他少和你开玩笑，也别说这些逞痛快的话。你心眼实，什么听了都当真，老林那一股劲上来的时候，他那嘴又没个把门的……唉。”

　　“师伯，你知道师父那个……嗯……”

　　“和我又没关系，我也懒得管。”盖卿侠的语气很寻常，“你师父是个怪人，有些事看着肯定是不大正常。平常人要是能看见这么多啊……”

　　他把指尖点在自己两边的眼角，然后沿着余光边缘，由窄向宽地一比划。

　　“老林这人吧，”盖卿侠又收回手，从眼角重新比划了一下，这次却越来越窄，直到两手的指尖几乎碰在一起，“就只能看见这些东西。怎么锻一把好剑啊，剑法怎么才能更有长进啊，就这些事。除此之外的，他一概看不见。”

　　“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也是怪人，你也一样是怪人。甚至包括你新认识的那个小朋友，还有他师兄，所有人都一样。说到底不过是各有各的怪而已。”

　　“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

　　盖卿侠一边喝着碗中的酒，一边抬眼看了李乐愁一眼。

　　“不习惯也没什么，只要别为这种事费神就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