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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临溪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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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星子其实没怎么好好玩过。他自幼习武,绝大多数的快乐都来自于师父和师兄的夸奖,毕竟郁道谦对他十分期许,连他偷懒睡觉都忍不住要念叨几句,更别说让他漫山遍野上山下河地玩了。
但山中农家的孩子哪里管这些,在知道聂星子不会游泳之后愣是把他拖下水来硬生生给他教会了,就为了让聂星子能和他们一起去河里摸鱼。其中游得最快游起来也最好看的那个小女孩还颇为自豪地拍着胸脯告诉他,别害怕,要是有事我会救你的。
孩子们起初也都不敢去闹鹿隐之,后者也察觉到自己在场的时候这些孩子都有些拘谨,就绕到远处树后的阴凉地去坐,也算偷了个闲。聂星子倒是留心着他这边的动静,悄悄过来看了两趟,他师兄正捏着一块扁圆的石头,在身旁的地上轻轻地敲着,击节吟诗,似乎也自得其乐。
“怎么样?”聂星子站在树边,弯下腰来歪着脑袋凑到他眼前看他,“我来看看,我哥写出什么传世名句了没有?”
鹿隐之只是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手里的卵石又叩了两下地面。
“哎呀……庸人树下百搜肠,难偷仙家半句吟啊。”
好在鹿隐之是个颇耐得住性子的人,就算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坐着也不会觉得无聊,自己想事情也好,吟诗也好,总能自得其乐。不过他也少有这种真的无所事事的时间,他坐在树荫下,树丛中有些此起彼伏的虫鸣,背后不远处有孩童在水边嬉戏打闹,山中还远远地传来些悠扬的鸟啼。
他并非没有听过这些声音。但他习惯了思考,习惯了被许多事占据脑海,而这些都在此刻消散了。此前只能普通地抵达他耳畔的声音如今才终于变得真切起来,鹿隐之忽然想起聂星子撇着嘴说许不昧一天到晚不知都听些什么动静,成天神神道道的。他想,不昧大概每天都会听到这些声音吧。他耳朵好,也许听见的还更多些。
那边聂星子正沉迷于扎猛子下河底。但他头发留得太长,又不束发髻,从来都是一根发绳绑个高马尾,平日倒一切正常,只是眼下一下水他那头发就跟水草一般,糊了他满脖子满脸。
结果他刚钻出水面打算把头发挽起来,不远处的树后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
听起来像是放屁崩撕了裤子,其声势不亚于杀猪。
一众孩子都呆愣了半晌,终于有个反应快的转眼看向了聂星子。
“哇你哥裤子撕——”
聂星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小孩子家家的,不可以乱说话。”
聂星子又绕到树后去找他师兄,身后跟着四五个探头探脑等着看热闹的小鬼头。鹿隐之两手之间果然夹着一片叶子,见聂星子被他这一声喊了过来,他似乎也有些无措,但那无措也一闪即逝,他神情坚定地抬起手又吹了一声。
一点没变,依然是听起来非常惨烈的动静。
“哥,你怎么又吹上叶子哨了啊。”
鹿隐之这才放下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本来是想试试能不能吹出调来的。”
听他说这话,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就从聂星子身后悄悄探出头来,小声说自己会,可以教,如果他想学的话。
但令聂星子大感意外的是,他师兄原来真的有完全不擅长的事。那孩子认认真真地给鹿隐之纠正了半天吹叶子的手势,然后只教了他一个很简单的曲子,结果却被鹿隐之认真地吹出了九曲十八弯的调调。小孩很是为难地皱着脸盯着鹿隐之看了半天,终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鼓掌,小声道:“大哥哥,你吹得不对啊……”
“嗯?”鹿隐之似乎本来觉得还不错,闻言露出了很是意外的表情,“哪里出了错?有劳小先生再指点一二了。”
他话出口才想起这么小的孩子未必懂什么“指点一二”,刚准备改口,就见那小先生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大哥哥,你是,那个,就是,你是就是吹得不好,还是你听不出来哪里不对?”
鹿隐之刚眨了眨眼睛,那位小先生就了然地回身去拉聂星子的袖子,手拢在嘴边,示意他弯下腰来。
“小哥哥,我知道了,大哥哥他好像找不到调。”
聂星子颇为意外地看了鹿隐之一眼,后者大概是也听见了,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笑了。聂星子难得见他师兄吃瘪,眼下立时来了精神,冲那孩子乐道:“那不教他了!小先生,你来教我!”
显然这位小先生更满意聂星子这个学生。虽说聂星子一开始吹得一声一声支离破碎的,但至少每一声都还在调上,掌握要领之后连着吹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小先生认真听了许久,终于高兴起来,拍手说真好,小哥哥学会了。
聂星子自己就是最喜欢耍帅最爱说些什么大侠风度的,哪会不知道小孩子心里多少都有些想显一显自己厉害的心思。他当然不会去和这么小的孩子真争个输赢,见这位小先生总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就先出言道:“学个简单的嘛,多亏了小先生教得好。对了,小先生也来个拿手的怎么样?”
那小先生又是很羞涩地笑。“我会的也不多……”
嘴上虽是这么说,小先生倒是悄悄拢起了手,小声又道:“我不用叶子也可以。”
鹿隐之和聂星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真的就只是拢起手轻轻吹了两声,那幼童小小的手中就传出了古埙一般的声音。小先生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笑了一下,那埙音就一挑一颤,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扫门庭,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宗祖……”
似乎这曲子其他孩子也都很熟悉,听见了就都跟着唱起来。鹿隐之轻轻“哦”了一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聂星子就悄声问他:“耳熟?”
鹿隐之点了点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词听过,调子实在想不起来了。”
“……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五色旗……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与神兵,五方鬼使,还有那灶君土地,门户神尉……”
鹿隐之和聂星子在这个村中借住了大约六七天。本来刚住了三天他们就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回扬州去,可村中的长辈们知道他们不急着赶路,俱是要留他们多住几天。孩子们也都攥着他们的衣角,却不敢越过家长出言挽留,只是很小声地问他们真的就要走了吗?聂星子实在招架不住这种场面,悄悄地往后撤了半步,把事情交给他师兄定夺。
不过鹿隐之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长辈的好意,他刚想试图说些什么,旁边的一个奶奶就拉过他的手托着拍了又拍,他又想开口,又被另一个大叔用一迭声的“再待两天再待两天”把话给堵了回去。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得无奈地笑着点头应了七八声“好”。
最后把他们叫回去的是一只八哥。那八哥一身的羽毛都漂亮得紧,显然是平日里养尊处优。它昂首左右看了看,神色虽有些不耐烦,但仍是张嘴传了话。
“姨母找你两天了,你们人呢!”
“……哇。”聂星子惊讶道,“这鸟会说人话?”
那八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平日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张口就没好气地骂了聂星子一句。聂星子愣了半天,但还是觉得自己一个大活人不该跟只鸟计较,只是一抬眉梢,奇道:“行啊鸟兄,我都骂不出这么脏的。”
想也知道这八哥也是鹿定之养的。以聂星子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是他被鞠成林问得实在没辙,这才让这只八哥出来找人。村中的老老少少见他们有事,也都不再执意挽留,但仍是担心他们找不到回去的路,最后是一位大伯给他们一路送到了山口。
“师兄。”聂星子走在鹿隐之前面半步,背着手转过身来在他面前一步一步退着走,嘴上也没耽误和他聊天,“你说小姨母急着找你回去是要干什么啊?”
“你小心点,倒着走别摔了。”
鹿隐之去拉他,聂星子却没伸手,只是撇了撇嘴侧身往旁边一让,又转了回来走到他旁侧。
这似乎有点太过孩子气了。鹿隐之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这才回他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母亲急着要数落我,所以专程找姨母通传两句吧。”
聂星子一听立时就垮下了脸。
“怎么还专程回去挨骂啊。”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但这毕竟是鹿隐之家里的事,他总不好表现得太反感,所以到底也没说什么太难听的,“……不然,师兄,咱俩真的直接回迭字峰得了,干脆就不用挨这顿骂了。”
“怎么又叫回师兄了?”鹿隐之没接他的话,只是有些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你这几天喊哥喊得也挺开心的。”
聂星子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跟着才故作不经意地转了转眼珠。
“那帮孩子都当我们是兄弟,我就顺着叫了啊。不然和他们解释什么叫师兄弟,那也怪麻烦的。不过现在既然定之兄来信了,我自然不好再当这冒牌的弟弟了。”
“不过问你一句,怎么要里里外外解释这么多。”鹿隐之笑道,“那么在意?”
聂星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没啊,师兄想哪去了。”
鹿隐之也不再逗他,又道:“我也有很羡慕星子的时候。洒脱,勇敢,这都是很可贵的东西。”
他顿了顿,半晌才又接上了半句。
“但我觉得有的事,是有面对的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