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枯青

2、正巧缺货

　　闻法走后，不过三日的功夫，又有客来。

　　今日一早，妙法的镇痛茶刚入水，碧绿的茶叶在沸水里翻腾，她隐隐约约有种感应，有个同境界修士到了她方圆十里，而这个修士不太讨她喜欢。

　　不消片刻，门房说有个秃头的大师，要见这里的主人家。

　　——这年头，在凡域遇见没有头发的麻衣女子，都是禅修，要尊称大师。

　　妙法挑眉，猜到了是谁且知道她是跟着闻法来的，暗骂一句闻法疏忽太甚，淡淡道：“请她进来。”

　　秃头的大师走进小亭，妙法起身相迎，请对方落座，再倒上一杯于她没什么用的镇痛茶。

　　妙法心情不好不坏，不怎的想搭理这位大师，只一个劲地倒茶。

　　秃头大师也平静地饮烫茶，来者不拒。

　　茶过三味，妙法放下空了的紫砂壶，气顺了些，“大师匆忙来此，所为何事？”

　　淡漠平静的目光射向大师双眼，大师以同样平静的目光对上足以吓破小修士胆气的合道大修目光。

　　妙法瞳色转深，当即想给对方来个瞳术，给她再看看什么叫“妙法不高兴”，末了又放弃这种冲动的意图，瞳色如常。

　　毕竟大师还没开腔，不好说是否又得罪了她。

　　合道在凡域大动干戈，随之而来的讨伐会让道君都灰头土脸，不太体面。

　　妙法广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松懈已经结了起手式的手诀，悄悄放弃了这种蠢蠢欲动的美妙念头。心里叹气，这牲口怎么就是合道了呢！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小小出窍，她反手可镇压！

　　莫怪妙法如此不尊重同道，实在是大师已经当了两千年的出窍真君，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大师手持佛珠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贫尼又来度你了。”

　　要说这禅修，哪点奇怪，就奇怪在她们还是之前做佛修时候的做派。她们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把佛修打得出不了门，这样就没人与她们争论不休了。

　　佛修嘛，以度化魔头为己任。

　　妙法这种入道前入道后都杀生无数的修士，在佛修看来岂止是“魔头”，那必须是“绝世大魔王”！

　　度化一个就可以立马功德圆满飞升西天极乐净土的绝世大魔头，妙法这简直就是行走的功德！

　　从妙法出门行走，金丹到化神，三百多年，试图度化她得到飞升直达票的佛修就没停过。

　　以至于修仙界常常出现妙法打男佛修、妙法跟女佛修喝茶、妙法与女佛修一起杀男佛修这几种现象。

　　于妙法而言：尊崇物理度化的男佛修被她物理劝去修轮回道，虽然爱好物理度化但说话好听，起码记得叫她“施主”、叫男修“男施主”的女佛修被她轻轻放过、一起喝个茶，讲话冲得要死，开口闭口就是“女施主”的男佛修被她送去修轮回道去了、跟她喝茶聊天试图心灵度化她的女佛修还帮了她几把——

　　可能是这几个事件发生得过于频繁且循环往复不止。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大明光寺的男住持宣布女佛修都是伪佛修，耻于与之为伍，并宣布门下永不收女徒做佛修——大明光寺就从来不收女佛修。

　　大明光寺乃佛修圣地，一呼百应，一时之间，六大佛修寺庙都做此发言并付诸实际。

　　于是，八万女佛修就成了被叛门而出的女修，即将被施与宗规被处决，而这些嫉恶如仇的女修自然也不肯束手就擒，六大佛修寺庙当场没了四个，山门都没了。到妙法今日又被大师找上门，只剩下大明光寺封寺不出得以幸存。

　　如今故人来，看来是覆灭在即了。

　　而时隔多年，又听到熟悉的王八念经一样的佛号，妙法：“大师，你口癖又犯了。”

　　现如今佛修大都没了，以前的女佛修都改信了。

　　毕竟当初反杀时灭佛修满门的手段有点狠，虽是同门相残，但西天的真佛认定她们集体入魔欺师灭祖叛出佛门，就反戈一击收回她们身上的法脉，企图让这些叛徒失去力量任人宰割，以报道统断绝之仇。

　　然后失去法脉的女佛修就改信了，有大能重立法脉，如今自称禅修，江湖人称“大师”，光头麻衣的女修就是。

　　大师闻言，又念了一句佛号，“不碍事，贫尼在开解自己不要怀念往事。”

　　若是可以，妙法真想这么说：大师，你是堂堂合道道君，有什么往事过不去看不开？说出来让大家伙乐一乐可以吗？

　　要是大师肯说，妙法觉得就算再吐几口血，她也是要听的。

　　“贫尼私心以为，这样会让施主比较有亲切感，更贴合咱们的谈心。”

　　妙法：“……大可不必”。

　　“我不想听佛修念经。大师你已经不修佛了，西天也不收你，就不要再执着度我了。”以前听佛修王八念经是不得已，是佛修追太紧，是为了中场休息，是为了攒够力气继续斗法。

　　大师叹气，“施主心不静。”你平时不都可以淡定异常地听贫尼念上三天三夜的吗。

　　妙法与大师是几百年的老交情了。

　　妙法深吸一口气，神色恹恹地阖眸不说话，平复已经汹涌澎湃将要冲破经脉的法力，她还真怕自己说着话就喷一口血出来。这个大师的瓷，她是不能碰的。

　　无人再说话，大师沉默着转动持珠，场面十分静谧。

　　待妙法重新睁开眼睛，“无赦，咱们旧也叙过了，说句实话吧。”

　　无赦闻言反倒傻愣愣地又念了句佛号，无声背着妙法听不懂的佛经。

　　妙法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像被心魔夺魄一样的大师，“无赦，原来你是倒打一耙啊！”禅师心不静，所以开始回顾往事了！

　　憋了三天的突然被迫回忆起往事的苦闷，就这么得到一丝安慰，竟然略微舒心了。

　　既然无赦反应这样不普通，那妙法猜测的事就有了八成把握。

　　“大明光寺封闭太久了……”妙法悠然说着，对上无赦悄然而至的目光，接着道：“想必那池功德金莲开得挺好的，不然大师也不会千里迢迢过来约我莲池泛舟、采莲蓬吃莲子。”

　　大明光寺昔日为佛门圣地，佛修开会比试个高下，奖品就是佛殿外的功德金莲莲子。

　　此界没有天生的金莲，只有佛修用功德养出来的才是金莲，莲子在去魔化煞上有些独一无二的用处，虽说没有西天佛界正品金莲的立竿见影神效好用，但也是此界独一份的东西。

　　简而言之，这东西少，妙法能用，恰好得用，正巧缺货，想去补货，大师约吗？

　　大师张口结舌，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把自己纠结了，“是，贫尼是要请施主去助阵…为我禅修破大明光寺之大阵。”大明光寺的大阵就是个万年乌龟壳，请妙法就是为了破阵。

　　不是谁都肯得罪佛门的，哪怕明知剩下的佛修都会被禅修斩草除根，但异界佛修大能跨界艰难却也不是不可以，且飞升仙界后接不了佛陀的报复，但凡有志飞升的修士都不会沾染这份因果。

　　敢做的一定不行，能行的不做。

　　禅修有大乘，但大乘得留着对付另一个大乘，大阵防御力惊人，除了一个或许会愿意的妙法道君，禅修又能去强求谁呢？

　　妙法精神一震，在凡域清修十年也洗不去的煞气浮于表面，露出个满是杀气的笑，一副满是“大师你早说这个我就不困了”的模样。

　　感应到森然的杀气，无赦身上条件反射性地金光一闪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低头又念了句佛号，就听见妙法激动不自知的话：“大师，什么时间？现在吗？我换身衣服就可以跟你走了！”

　　妙法现在穿的是凡域限定，贴身舒适，没有丝毫防御力，斗法的时候挨一下法力剑气的余波都会被泯灭。

　　如果要拆乌龟壳，她要换上她的法衣。

　　身为一个皮脆血薄的法修就是这么麻烦，虽然合道的皮等闲力道破不开，这次又是去打近战法修的佛修，她一法修也不是主战，但还是要把法衣、防御灵宝、万里挪移符等等挂身上，万一就碰到几个剑修仇敌了呢。

　　等妙法扒拉库存列好第三套战装，无赦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道君，且慢，日子在两年后！”一时情急，竟忘了自己也是道君了，唤了旧称。

　　妙法深吸一口气，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大师，下次说话一次性说完，不要大喘气。”白高兴一场！

　　无怪妙法这么激动，她最近心情不好，想打个架换换脑子，没料到空欢喜一场。

　　“两年之后，静候佳音。”

　　好端端送走说话大喘气的无赦大师，妙法心情一下子低落谷底。

　　闭目凝神，花园里鸟语花香，惠风和畅，只一联想，就可以想到花丛中蹁跹飞舞的彩蝶、嬉闹欢鸣的鸟雀，再平和不过的日子了。

　　什么都挺有意思的，又什么都很没意思。

　　妙法自嘲：“元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闲来郁闷，将紫府的防护暂时隐去，这样一来就模拟出毫无反抗能力的合道大修士的气息，这对心魔来说是绝佳的诱饵。

　　不消片刻，紫府内乌云密布，深渊似的海面上一叶孤舟要被呼啸来袭的疾风骤雨打翻了去，无处不在的心魔桀桀做笑：“元一，你忘了你背叛了秦明珠吗！你背叛了她！她死了，而你还活在这世上……”

　　妙法面无表情掐死这个没眼色没水平的心魔。

　　“蠢东西。”

　　“元一，你有了新名字，你现在叫妙法，于是你忘了已经烂在泥里的挚友，你……”

　　妙法面无表情烧死了这个没眼色没水平的心魔。

　　“蠢货。”

　　心魔怒了，也聪明了：“妙法，秦明珠已经死了，死了九百多年，她的陵寝在哪儿，你没有去看过她，她就要回来……”

　　妙法面无表情掐死这个没眼色没水平的心魔。

　　秦明珠死的不能再死，转世的转世都入了轮回了。

　　“愚蠢。”

　　“妙法，说不定秦明珠没死呢？毕竟你可没有亲眼目睹她的死亡……”

　　妙法面无表情烧死了这个没眼色的心魔。

　　不等她再嘲讽，心魔暴怒：“妙法！秦明珠当了九十多年的皇帝，整个凡域她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而你！练气到合道九百多年，出生入死、病厄缠身，若非你激流勇退，麒麟皇帝是你还是她！麒皇、麟帝准得死一个！”

　　妙法的神念凝滞不动，没急着弄死这个心魔，想听听最了解人心的心魔会吐出什么扰乱道心的“真心话”。

　　心魔没被捏死，“妙法，你为她征战二十几年，四十多岁才当了麒皇，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就急匆匆假死求什么道成什么仙……”

　　“妙法，你怕她会变。”

　　“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你假死的时机可真好。”

　　“妙法，她执意生下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崽子！”

　　“妙法，不要说你没想过她会不会变，你怕她会变，所以你抢先一步离开、哦……不，你以为这是你的背叛。”

　　“真软弱啊妙法，就这么拱手让了江山，她还当你死了。”

　　“妙法，你本来也可以统御亿万黎民，一言九鼎……作为麒皇平安顺遂，而不是去做一个‘未亡人’，受着天道反噬的无尽折磨，望不见前路……”

　　“妙法，你心力不足了吧。”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个机缘和毅力修为大乘……”

　　“妙法，她的孙女斩了化神修士在凡域的亲族，你替她拦下来，那时你也不过才是元婴初，受伤很重吧……”

　　“念念不忘秦明珠的时候怎么就这样狠心离开呢……”

　　“‘元一与秦明珠一世盟约为好，永不背叛！’，妙法，这誓言发的真好听呀～一世太长，秦明珠到底有没有背叛你呀～哎，可惜她不是个修士，还是个皇帝，应不应誓的也没人知道……”

　　“妙法，你们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才陌路相逢故人不相识的？”

　　“承认吧妙法，你也是想知道的吧……”

　　心魔还在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好似真抓着了妙法的缝隙，在鼓动加码煽风点火。

　　妙法顺着它的魔语联想，末了稍微凝神静气，掐灭这只心魔，紫府中被乌云压顶的海面重见光明，只剩孤舟蹁跹踏浪。

　　等紫府重新被保护起来，心魔也找不到间隙再来。

　　妙法感慨这些年的心魔真是越来越蠢了，还没有她化神时遇到的那只强，起码那只心魔一号是真的让她迷惑了几瞬。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境界愈高闻味找来玩的心魔也就愈高招，不可能出现合道的心魔不如化神的心魔的状况。

　　可惜，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妙法也很无奈。

　　而远在域外的心魔堆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兼着一群心魔赌咒发誓下回一定一雪前耻。

　　心魔不好玩。

　　妙法又恢复了这两天的坐立不安。

　　心魔的确可以迷惑道心，妙法纠结的当真也是“她与秦明珠谁先背叛了谁”。

　　若是秦明珠先是背叛者；若是她先背叛了秦明珠……

　　一个修士，往往只会利己不会损己利人。

　　妙法迟疑不决，自然觉着应该是后者而怀疑是前者，隐隐约约又难过悲伤地觉得后者才是对的。

　　既是后者，自然就离不得“心意”两字。

　　也自然而然想起了往事，沉溺不可出。

　　当一个道君执迷往事不悟的时候，就危险了。

　　问题就在于，妙法清晰地知道执着往事不好，是身陷劫中之举，万不可咎由自取，可一颗心又如何管得住？

　　来势汹汹的情绪几乎击沉了她的心防，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事转移注意力。

　　可惜大明光寺一游在两年后，不在眼下。

　　妙法面无表情连呕几口血，将血帕扔火炉里看着它燃尽，像是嗅不到难闻的气味。

　　秦明珠，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是秦明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