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枯青

1、她会给我带来一样东西

　　秀玉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不时用竹棍敲打高高的草丛，手上还提着装满水晶果的竹篮。

　　今天学堂考试，她拿了第一，不知道娘会不会给她想要的奖励……

　　边走边又想着今年最后的水晶果该怎么吃，做成果酱能吃很久，但是果酱泡水喝也总比不过大口大口沉迷在水晶果甜脆可口的果躯上……明天上学了可以给祝明她们带上几个……

　　今天没听见那些鸟儿的叫声，风声也太静了，心里疑惑，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快到家了，秀玉忍住雀跃的步伐。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而绕过这棵树就能看到自家青砖黛瓦的小院了。

　　秀玉抬头，惊奇道：“爹？！你怎么在这？”

　　突如其来的惊奇和平日里的相处让她忽略了男人手里握着的滴血的长剑，她是没有在家里见过这种凶器的。

　　她忽略了那把剑，也忽略了随之而来的危险。

　　隗当不语，像之前任由鲜血沾上他不沾污秽的霄光一样，又任由那些鲜艳的血自剑尖一滴滴滑落。

　　足够冷肃的气氛，秀玉终于发现那把寒光熠熠的剑，此时剑身光寒，血，滴干净了。

　　男人有了反应，手腕微动，剑尖向前三寸。

　　瞳孔地震，一股寒意从背上升起，秀玉头皮发麻，唇瓣嗫嚅，那声“爹”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她想后退，腿在发颤，该死的陌生又熟悉的颤粟，这绝不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份恐惧，可她却来不及细思这该死的陌生又熟悉！

　　她学的微末功夫，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更努力练功，她完全躲不开这一剑！

　　冰冷的长剑穿胸而过，一个对穿又很快离开。

　　眼睁睁看着一点殷红离开，秀玉嗅到了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她倒在了地上，篮子重重跌落，洁白的果子沾了泥，沾了血，但没人会在意它们了。

　　她在呼吸，那些微的力气加剧了她的痛苦，铁锈的腥味从喉咙里满满溢出，随着胸口处鲜血的流失，生命渐渐流逝，温度低到一个度。

　　好冷啊……秀玉茫然地睁着眼睛，瞳孔放大，为什么？

　　难道是……他认定了我不是亲生的？

　　秀玉目光绝望而恍惚看见冰冷的剑光冲天而起，一去不回。下一瞬间，林间白烟腾起，火光冲天，秀玉奄奄一息之际意识到那青砖黛瓦的院子、她的家起火了。

　　她完全没意识到那道一去不回的剑光，到底意味着什么。

　　秀玉倏而意识到，娘……也死了……也不知道……弟弟有没有死……

　　不知道该是否悲哀的，她笃定——弟弟陆辰一定是没有死的。

　　她与弟弟双生，她强弟弱，爹更看重体弱的弟弟，娘……好像……

　　秀玉想了好久好久，她瞪大眼睛，气若游丝，但还没死。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终于想到，其实娘也更看重弟弟，都对她淡淡的，就像她看她养过的小雌鹰一样。

　　与之相比，她就像是捡来的。

　　她以为的很久，其实从被杀到火光起，不过几息之间。

　　时姜终于从无情道可怕的道义下保留一丝执念，飘在被两剑破了上下丹田的尸体上，望着熊熊烈火，又看看自己虚幻的魂体，苦笑，那么决绝的道义，用合道前辈赐予的法宝破她护体宝物来顺手无比，是真的很想斩断她这根情丝啊……

　　可她好歹也曾修到元婴，区区凡火可烧不尽她的遗骸啊……

　　可是，隗当，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你又以为你可以凭此直入合道了吗？听你同门吹捧几句，你就真当自己也是妙法道君那样的人物了吗？

　　隗当，你杀了我，你将是你宗门的罪人。

　　终有一日，你会为杀我的女儿付出惨无绝伦的代价。

　　罢罢罢……时姜摇头，遗骸霎时间化作飞灰，虚影颜色真了几分。

　　她飘身而出，顺着血脉指引，寻到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女儿。

　　虚幻的手按在秀玉的伤口上，残留的力量挽留住她的一线生机，“极情者纵情，无情者忘情，我以为我是可以赢下这一场的……”若她得胜归来，道途更进一步，她与她所庇佑的，自然得以保全。

　　暖意注入体内，驱散浸到眉心的冷意，秀玉意识重新聚拢，就听到微弱的声音——

　　“我以为我能赢，所以既然你没有灵根，那就不要投入太多感情，以免徒生情孽，有害道心。”凡人不能修炼，天年一百五十载，而她是元婴乃至化神的话，三千岁、五千岁才是她的劫数。而疏远秀玉，一个凡人，这是她与隗当都不约而同默认的。

　　而这默认，大抵太伤人。

　　秀玉胸口的伤口缓缓愈合，惨败的面色有了丝血色，时姜虚影愈发黯淡，“此为一憾。”

　　哪怕已死，修士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只用一个“憾”字。

　　“情盲目，睁眼瞎，荒废修行，又一憾。”——之前隗当功成化神，今又决意杀侣杀女，想必突破在即。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与之相比，她不是不努力，只是差距太大，衬得她颓废，是她荒废修行。

　　“此时才知早已身入劫中，道心蒙尘。”时姜看见秀玉勉强睁开眼睛，粲然一笑：“秀玉，千万莫学我。”

　　“陆辰有灵根，被他带走，未来如何且看他自己。秀玉，红尘苦海，你慢且从容渡……”我不能护你周全了。

　　虚影随风逝，秀玉匆忙举起手捞了一把，只接到一枚指环……

　　她胸口的剑伤愈合了，只留下好大的疤。

　　死命握着那枚素净的银环，伏在地上咳完喉咙里涌出的血，身体虚弱无力，秀玉难受得想哭，却不知该哭什么。

　　又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意欲诛杀灭尽的寒意——是在第一次被他抱着的时候啊，那时候她还不曾记事，却深深记得那种恐怖的寒意。

　　原来他那么早就想杀了我啊。

　　秀玉无声落泪，又红着眼把泪擦干，捡起篮子装了几个看着干净的水晶果就往山下走，山里野兽不少，家已经不是家，又被烧了，呆不了了。

　　……

　　闻法带来一个消息：“我意门已同问天宗宣战，大乘、合道已经做过一场，各有胜负，各自召回门人，打开护宗大阵，十年内必有胜者。”

　　“掌门已经召回诸位长老，议论此次表态如何，因你在凡域，事关重大，遣我来问你要个手书。”

　　观亭外柳绿花红，蝴蝶蹁跹，碧波荡漾，一副锦绣样。

　　可这样的匠心独运，俗了，也就有些野趣，哪里及得上宗门的云海雪山，就算不喜，也有四季如春的汤山十八连峰。

　　闻法总也不知道妙法心里弯弯绕绕地在想什么，好比她离开灵气十足的宗门结界，在凡域一留就是十年。

　　妙法神念微动，刚想开口，莫测的痛楚在神魂里劈头盖脸压下，法力动荡，铁锈的腥自喉头涌出，余光瞥见闻法侧倚栏杆，垂眸，不动声色地生生咽下涌至嘴里的血，再饮下半盏清茶和血吞，缓缓问道：“我意门极于情，问天宗是老实够了么？竟敢让她们第一个出战。”

　　闻法哼笑，转过身来，面色大变，顷刻之间便至妙法身前，去握她的手腕，妙法从容躲过，换了个座。

　　“别闹。”

　　闻法也知道自己唐突了，恨恨收回手，咬牙切齿，“你跟我装！都不看看自己脸色什么样就跟我装！又吐血了是不？！”脸白脖子白，堂堂合道大修，顷刻之间虚成这样！是不是还要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无事！

　　妙法暗叹失算，平日里自己一个人习惯了，脸色不脸色，她又不照镜子，哪里管自己脸色什么样。没料到今日露馅了，淡淡道：“不碍事，旧疾而已。”

　　如此云淡风轻的描述，闻法曾经的阴影霎时便笼罩而来——

　　自从结了金丹，妙法不分时间地点动不动就吐血，什么丹药都不管用，医修更是废柴，连个金丹都治不好。

　　师姐师妹都以为她活不长了，结果她出人意料地渡完元婴劫，成了元婴期真人。但血照样吐，表面虚的只剩半个元婴战力，还成天往外跑，这都没被人在宗门外打死。

　　她吐着吐着，宗里总外都以为她这次是真的要死了，结果她开始渡化神劫。

　　等她渡劫化神时，哦，还在吐血，架也照样打。

　　可是，闻法深深记得她几次伤心而不敢置信的情境。

　　那一瞬间的茫然无措重新涌上心头，世界观从此被打破——从入道开始，就有老师告诉她，修士当不了皇帝，而皇帝这种生物，也修不了仙，退位的也不行，最多修到金丹就会在十年内陨落。一个血脉的，只要有凡人当了皇帝，一条血脉的修士都会死光光。

　　#求问，为什么妙法一个前皇帝一直修仙一直没死？#——

　　这个标题，统治了神意界几百年，近百年内还时不时被拿出来炒。

　　妙法前皇帝身份没曝光之前，与她联名最多的是“灵药”、“灵丹”，什么“妙法于丹宗豪掷千万灵石购九命回魂丹”、“妙法XX拍卖会灵药十三连拍”……那些流言蜚语，最后都是以“妙法肯定有旧疾”的猜测做结束的。

　　而这旧疾，在妙法前皇帝身份泄露之后解开众修士的疑惑。

　　毕竟，一个普通健康的化神修士不会跟同阶打着打着，没被打着就吐一口血继续跟人打还胜了的；而且这个化神还成天买灵丹灵药，各大拍卖会更是少不了她的身影；各知名医修单听她名号就摇头三连——就这，病入膏肓的形容都不能达意。

　　她是不能修仙的皇帝就可以理解了嘛——完全不能理解好吗！

　　闻法敢说，若非那段时间妙法一直待在宗门不敢出去，她早被哪个老不死抓去研究了。

　　这么多年过去，妙法一直好好的，甚至略过出窍、合体，直接合道。

　　天下又有几人能从化神直入合道，与她同期的人都在出窍、合体卡着，用几千年的水磨功夫才能万里挑一进阶合道。

　　闻法目光如炬，想从妙法那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不同，“我以为，你应该好了才是？”

　　不知多少长老、师姐师妹，见面就给她塞灵丹妙药，这个是丹宗秘药、那个是丹师宗师秘传。直到五百年前有一天，快入化神圆满的妙法不再收丹药赠礼。

　　如此，水到渠成晋升合道，成为道君。

　　又忽而道：“你说旧疾，是不是你就从没好过！”

　　好端端一个合道大修士，哪怕大家知道她化神时旧疾缠身，谁又会大胆猜测她其实病没好呢！

　　妙法神色自若，又喝了杯茶，镇痛。只是这镇痛茶好似没什么效用了，等会萃取精华看看还有用没用。

　　瞧她那淡定模样，还真没人能从她神态看出她正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神魂撕裂的痛楚。

　　神魂受创，妙法忍了几百年，基本能与痛苦同列且将之视若无物了。只是，因为痛楚，时不时地控制不住法力，法力动荡，肺腑受创，血吐个没完，这就不好玩了。

　　可她也真没什么好法子。

　　这次不就是，独处清修久了，忘了还有脸色这茬，被看出来了。

　　不过没事，闻法性子粗犷，很好忽悠的。

　　妙法绷着神经，斟酌语句，缓缓道：“师姐猜错了，是我前些日子探了一个遗迹，不小心中了点毒罢了，若你来迟几日，我也不会白着脸给你看。”

　　闻法皱眉，与她对视，“当真？”

　　妙法看着闻法双眸，带着笃定：“当真。”

　　就算是亲师姐妹，也不能叫一个合道大修士敞开经脉丹田，仔细看是不是真没受伤。

　　闻法将信将疑，可她也没学过医修的手段，还是那句话，谁会信一个合道大修士还在为化神时的旧疾困扰呢。哪怕那个修士曾经是个皇帝。

　　可也不曾有皇帝做过道君，说不定不一样呢。

　　不知道的信以为真，知道天道禁则为真、也知道了妙法有点东西的也被带懵了，也就将信将疑地默认合道的妙法是个健康修士了。

　　作为一个迷信“修为解决一切问题”的修士，闻法自然也是信以为真的一员，遂放下了，这茬就揭过不提了。

　　问了几句这真是能毒倒合道的毒，闻法抛开方才脱口而出的“旧疾未愈”，只以为是五百年前的阴影诱发的心魔阴魂不散。

　　妙法暗地里偷偷松口气，闻法师姐性子粗犷，却有野兽的直觉，往往无心之语是实情。不过幸好，她不怎么在意她的无心之语，旁人知晓她性情也不会在意她的旧话。

　　这波疼痛慢慢变得麻木，妙法有心情继续之前起的好奇心，“师姐还是继续说之前的事吧。”

　　忽略五百年前的阴影，闻法出窍真君的神识在手，迅速回忆起之前的话题，“问天宗的合道长老给的法宝让门下无情道修士杀了我意门的亲传之徒时姜。”

　　这就是大战的导火索。

　　时姜乃是亲传元婴，有师长神念护身，无数法宝，如无合道修士的针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陨落在凡域不知名之地。

　　妙法问：“无情道的杀妻杀子断尘缘？”

　　闻法摊手，妙法挑眉，看来是了。

　　“后来呢？”无情与极情，道义相对，她就不信我意门会这么忍下这口气。

　　“那还是无情道道子呢，我意门独意仙君在他渡劫出窍之后斩了他一剑，就是在问天宗的地方，被对方大乘挡了一下，没死，救了半条命回去，拒不肯让此獠为时姜陪葬。我意门只好选择出头宣战，称量问天宗是老实够了还是阴差阳错。”

　　时姜。妙法默念这个牵动她一丝在意的名字，阖眸，心里暗暗算起此人与她的关联。

　　妙法也当真不负妙法之号，她的各色法门学的是极好的。

　　此人已死，却有一个女儿，那个叫秀玉的女孩，会为她带来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妙法停止演算，睁开眼，黑瞳暗沉一瞬，在离她近的闻法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恢复原样。

　　也打破在凡域不用法术的惯例，在空白玉简里刻录影像回信，最后附上自己特有的神念。

　　把玉简递给闻法，叮嘱她：“我意门见过那个女孩之后，你就让驿馆送她来这里见我一面。”

　　闻法不解其意，她错过哪句话，怎么就有一个女孩了？

　　妙法叹，“时姜的女儿，秀玉。”

　　闻法拍着胸口说包在她身上，“要是情况允许，我亲自送过来给你。”

　　妙法阻止了她，“让驿馆送，她自有她的机缘巧合。”

　　闻法满口应是，带着回信走了。

　　亭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妙法再忍不住，以白巾掩唇，呕了一口血，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疼痛让她扣紧了桌面，不想把石桌扣出几个窟窿。

　　生嚼了几口茶叶，灌了几杯茶，道体立时好了，不再吐血。再默念宗门根本九问道经，平心静气，找回从容。

　　绵密的疼痛犹在，妙法苦笑，却不敢再激动。

　　一呼一吸清浅无比，恍惚间还嗅到似有似无的血腥味，这合道道君当得委实凄惨了些。

　　她修行至今近千载，天道反噬映在神魂，每升一个大境界，疼痛翻一番，到了合道，痛彻心扉，不外如是。

　　被蚀骨痛楚侵蚀理智，还要保持冷静，学法术、修炼、斗法、同门交游，境界低微时整夜整夜睡不着，过一日算一日，都当做最后一日过。

　　“我最初，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而今合道，大乘指日可待。

　　“所以，秦明珠，不要怪我的背叛。”

　　妙法喃喃低语，神思恍惚之际，恍然如梦初醒，又听见有万人齐呼“麒皇”、“麟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