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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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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莠看不下去了。
那一石弓难不成是为你设的?别人还碰不得了?我还拉得开一石半的弓呢,你吃了我不成?不服便死命练去,这一哭二闹地找人晦气是闹哪样儿?
碰巧脚边有颗石子——若没这颗石子,华莠心里吐吐槽也便罢了,但既然这么方便,华莠便借着吕卫遮挡身形,脚尖一挑,右手一把接住,随后射弹子般,隐秘地将小石子弹了出去。
“扑!”石子正弹在齐怀宇屁股上。
齐怀宇正拗着造型跟宋陨叫板,冷不防被打得一激灵,揉着屁股低头一瞧,一枚石子落在脚边。
“谁干的?!”
齐怀宇出离愤怒了,眼睛喷着火环视四周。
石子杀伤力是不大,可侮辱性太强了,在这大齐天下,竟有人胆敢偷袭他齐大公子,这还了得!
关系一般的学子被他目光一扫,吓得脸都白了,肩一缩背一塌,赶紧溜了。
华莠故作无辜地望着他,吕卫是一脸真无辜,他一直盯着那两人,压根没发现华莠的小动作。
齐怀宇并不傻,跟那些贵胄子弟相比,自是华莠的嫌疑最大。他一指宋陨:“咱俩的帐先记着。”
说罢晃着膀子踱到华莠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怎么,你不服?成,战刀,长枪,近身短打,你挑!”
“我也都不会,”华莠的神情甚是真诚,还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弓箭也不行。”
齐怀宇一把薅住华莠的衣领子,一字一顿道:“少废话,让你比,就!得!比!”
哼,管是不是你,先揍一顿再说,不然今儿这气出不去。
华莠满心无奈,看来今日这场架是躲不过了。
一旁吕卫吓得连连作揖,满口乱叫着:“齐公子,这定是误会,别动手,定是误会……”
华莠忙伸臂将吕卫划拉到自己身后,低声喝道:“回去!”
小孩子可禁不住齐怀宇一巴掌!
正乱着,一个仆侍喘吁吁跑进靶场,边跑边冲着齐怀宇高喊:“公子,君王派人来找你,在大门口等着呢!”
齐怀宇正咔巴咔巴活动着脖颈,满眼玩味地盯着华莠,准备享受一番老鹰戏小鸡的游戏,听到这话,扫兴地一皱眉,悻悻道:“今日便宜了你,以后给我小心点儿!”匆匆走了。
华莠蹭了蹭鼻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平静悠闲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一侧头,见宋陨尚站在原处,不动声色地望着这边。
吕卫拍着自己受了惊吓的小胸脯,与华莠一道出了琅苑大门。门口处照例车马纷纷,仆侍们早早从琅苑门房中出来,站在门侧迎候各自主人。
华莠远远便看到十石向他招手。
十石原是华莠在梁君府仆侍大杂院里的小玩伴,他的父亲是梁君府一等一的制弓师傅,也是华莠习箭的启蒙先生。从十石的名字便看得出这位父亲的终极梦想——希望儿子拥有十石的臂力!可惜十石在射箭上的天赋却远不及华莠。
梁国国君选定华莠作质子时才发现,这个儿子连个仆侍也没有,十石便自告奋勇跟来了。
吕卫被仆从接走了。十石笑呵呵跑过来接过华莠手中书匣,正待开口,便见一辆华丽却不招摇的马车停在门侧。一白衣书僮打起车帘,另一黑衣仆侍放下脚凳,宋陨一撩衣摆,上车的一瞬,那对如珠似玉的眸子向华莠一扫,随即登车而去。
华莠被这一眼扫得心底荡起滔天巨浪——宋陨,应是把方才靶场的一切都看了个明白罢?
十石见小主人盯着走远的马车发呆,便撞撞他肩膀悄声道:“这宋公子长得,比大姑娘还好看,门房里这些人议论他一天了。”
又笑道:“他那两个书僮,穿白衣的叫休明,穿黑衣的叫承平,明明跟咱们差不多大,我的亲娘,那个老成呀,别人聊得热火朝天,他俩一声不响,便规规矩矩坐着,我都替他俩闷得慌。”
那有什么奇怪,依宋陨的性子,他的仆侍便该如此嘛。华莠心道。
肩膀又被十石一拍,“野陌,幸亏你将来不要做国君,不然也得要我这样,我一日便得闷死了。幸好!幸好!”
华莠十分无语,一拍他爪子:“好好好,为了你,我不作国君。”
华莠没闲钱置办马车,上下学只能步行,好在对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在一座陌生的繁华都城中穿街走巷,倒也乐在其中。
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十石又凑到他耳边道:“那个叫承平的身手不错,有机会我想跟他过过招。”
“你怎么知道他功夫不错?”
“咱俩又不是没跟曹师傅练过,我当然瞧得出来。”
曹师傅是梁君府的拳师,住仆侍大杂院便这点好,三教九流都有,什么都能学到些。
“你莫乱来,咱们离家在外,少惹是非。”
其实华莠想说的是,看宋陨那性子,明显不愿与外人结交;况那是宋国储君,自己一介从未被善待过的庶子,何苦凑上去自讨没趣?
虽同为质子,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只是出于少年的自尊心,这话他不想说出口。
“知道了知道了,你跟徐娘一样唠叨。”
十石嫌弃别人唠叨,却忘了自己最是个嘴闲不住的,歇了没两秒,便又打开了话匣——
“公子陨这俩仆侍虽不搭理人,倒不讨人厌,吕公子那个叫舟之筹的下人,却着实惹人烦。”
“为何?”
“他每天都巴结齐怀宇的仆从套近乎,今日还转弯抹角跟人认了同乡,哎呦喂,简直没眼看!我最瞧不上这种软骨头。”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仆侍扎堆的地方竟也有这许多是非,华莠暗叹了一声。
这门房还是个信息集散地,许多消息便是十石从这里听来告诉华莠的。
两个少年聊着天,正经过一条闹市,因时间渐晚,已经没有了白日的喧嚣。
华莠道:“明日休沐,咱们来这里好好转一转,我要买些东西。”
一说起明日,十石这才想起正事,脸上的一团高兴瞬间消失了。
“野陌,公子庆来东都了,派了人到琅苑门房通知我,要你明日去馆驿见他。”
一听公子庆的名字,华莠的心便是一堵。
这公子庆便是梁国国君的嫡长子,华莠的兄长,华庆华济岷。
对华莠来说,他是个噩梦般的存在。
因为华莠的生母,当初是国君夫人的婢女,当国君夫人得知自己的婢女怀了国君的孩子,异常震怒,几巴掌将婢女扇进了仆侍大杂院,直到华莠五岁时婢女身死,再没走出这个院子。
因为母亲,公子庆也格外讨厌这个庶弟。梁君只是当华莠这个儿子不存在,公子庆却是嫌恶厌弃他,有事没事要来找茬折辱,华莠挨的那些鞭子,均来自他之手。
如今华莠总算离了那魔爪,岂会愿意去见他?
“不去。”华莠没有丝毫犹豫,如若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华庆。
他也想不出华庆要见他做甚么。
走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到家了。
东都有句俚语:“东富西贵”,意指各阶层在京城内的分布方位。梁君府给的那点生活费,仅够他们在城北较偏辟的地方赁了所小宅,所幸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勉强够华莠摆个靶子练练箭。
徐娘见他俩进了门,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净手去,马上摆饭。”
名如其人,徐娘确乎已经半老,且姿色无存,仅剩了一腔对两人的关爱。
她原是梁君府的厨娘帮工,在大杂院里看着华莠出生到长到十五岁,心里未免怜惜他:明明有着君王的血统,却沦落得不如一个仆人。
摊上那样的父君和兄长,让一个孩子能怎么办呢?
她也自愿跟着来了。
三个异姓人,在异国他乡组成了一个家。
用罢晚饭,华莠从卧房的弓架上摘下自己的弓,盘腿坐于竹席之上,用软布细心擦拭。
这是十师傅为他量身定制的第二张弓。
华莠从蹒跚学步起,便喜欢去十师傅的屋子,那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弓,以及制弓的材料,十师傅整日埋头坐在那里,不是在制弓,便是在修弓。
小小的华莠站在旁边,一看便是大半天。
他与弓箭,委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他四岁时,十师傅对他母亲说:“这孩子这么喜欢弓箭,或在这方面有些天赋,你若愿意,便把他交给我,我帮他磨磨底子。”
母亲自是愿意的,学什么都比一无所长的好。她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开开心心谢过十师傅,又低声道:“只别让那边知道才好。”
那边,是指梁君府的正宅。
这仆侍的院子去往正宅,要过两重门,正宅里面的人,哪个会往这边走动呢。
十师傅在院子一角立了两根木桩,齐肩高搭了根横杆,得空了便抱起华莠,让他抓紧横杆吊在上面。孩子太小,还不会发力,便每天这样吊一吊,慢慢锻炼肩背力量。
母亲怕他小手太嫩受不得,要了砂纸,将那横杆反反复复打磨得细腻匀滑。
华莠喜极了这新鲜玩法儿,常常主动吵着让人抱他上去。十师傅让自己同龄的儿子跟华莠一起练习,十石却是吊一会便要哭闹起来的。
到五岁母亲病死的时节,华莠已能在横杆上吊很久,且不满足这么吊着,他两手交替,从杆子这头窜到那头,再从那头窜回来,花样翻新地玩耍,乐此不疲,还时不时快活地向母亲炫耀:“娘,看我!”
众人抬走母亲尸首时,华莠攥着母亲的衣角,圆溜溜的眸子盯着众人,不明白为什么要抬母亲走。徐娘落了泪,抚着他头道:“你娘是去给你寻一把好弓来。”
华莠这才松了手。
六岁时,华莠开始肩背发力做牵引向上的动作,七岁添了俯卧支撑,八岁单臂牵引向上,九岁做俯卧支撑时,瘦小的十石坐在他背上。
十岁,他既没有孩童的暄软,也没有少年的瘦弱,他的小身体硬梆梆的。
十师傅捏捏他的肩背,忙活了几日,给他特制了一张弓。
学会了拉弓姿势后,十岁的少年站在仆侍的大杂院中央,威风凛凛地将自己的第一张弓拉了个满弓——一石弓!
他在心里冲着虚空高喊——娘,看我!
稚嫩的胸腔第一次被骄傲与自豪胀满了。
小小少年的兴奋还未来得及褪去,便感觉到一阵不祥,回头一看,公子庆拎着马鞭,正阴森森盯着他。
旁边下人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