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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除夕之夜,风雪连绵。

      铺天盖地的白茫茫融入了一望无际的漆黑中。刺骨的寒冷早已浸透了站台上拥挤的乘客,在车门开启的一瞬间,都一波波急不可耐地涌进了车厢。

      “从上海前往东省的最后一班列车即将出发,请乘客们遵守秩序速速登车!”乘务员拿着喇叭大声说道。

      列车的上方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升起了几缕青烟。形形色色的群众在留下了一片脚印凌乱的空地后,车门关闭了。随着一阵列车启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车轮开始缓缓地滚动在铁轨之上,之后越来越快,飞奔着跑了起来,直到隐没在车站的尽头,看不见了。

      列车在轨道上平稳安定地行驶着。这时的乘客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呈现着一种喜气洋洋的状态,整体的氛围令人感到舒适。虽然漆黑的玻璃窗外冰天雪地,但列车里却是灯光辉煌,无数个壁灯照得四处亮堂堂的,而且暖气开的也还挺充足,丝毫不再感觉到寒冷。乘务员们的服务也很周到,在乘客们进入车厢以后,有帮助他们找到自己座位的,帮着安放行李的,也有耐心回答乘客们对于此次前往东省的路程和时间的询问的。在众人都坐稳了之后,乘务员推着车送来饮料,根据各人的口味和要求陆续摆上。百余号人口都在这末了的一天赶着回家团聚过年。
      人们有的喝着加了牛奶和白糖的热咖啡,有的是茶水,有的看报纸,有的看书,还有的看着自己的情人。谈论着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关于仕途经济因人而异的中事,亦或是关于时局战况的国家大事。几十节车厢都几乎坐满了,说话谈笑声此起彼伏,一片喧嚷嘈杂。

      这时,一个戴着黑帽子、墨镜,披着黑皮大衣的男人从列车走廊的夹道拐进了一扇门里面。窄小的通路两壁之上都挂着暗淡的壁灯,又没有窗户照亮,也就不存在昼夜之分。他的黑皮靴在红褐色地毯上留下未干的雪水沾湿的淡淡的脚印,一直走到头,右边有一个房间。门前有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相貌清秀的乘务员站岗,靠着墙壁打着瞌睡,几乎是站着睡着了。
      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他忽然见到一个黑影子迎面而来,不觉唬一大跳。他立时被吓醒了,正当要叫喊时,才发现是个穿着一身黑的人,黑得就像变色龙一样,跟周遭暗淡的环境柔和到了一块。
      眼前这个人恰好挡住了对面两米外的壁灯,整个人背着光,在朦胧中看不清长相。站岗的小乘务员本待要骂他一下,问他普通乘客怎么来到这里,没看到门上写着只有“列车内部人员”才能进吗?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见那黑衣人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证件,翻开来交给自己。于是接来一看,又唬一小跳,幸亏自己拙口笨舌的说话慢。忙赔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长官!”把证件还给了他。
      那黑衣人说道:“见见你们列车长,他在吗?”
      “哦,在,在里边儿睡觉呢。”乘务员说着就开了门,进去笑道:“老于,有个长官要见你。” 里面的空间也并不宽阔,倒是有个比别的车厢略大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列车外面的雪景在移动。
      列车长姓于,单名一个望字。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有点显老,脸型微胖,甚至有点浮肿,两个眼袋挺明显,大鼻子,单眼皮,下巴颏留了一撮胡须,穿着保暖的大棉袄。面前桌子上有一壶热开水,几个小茶杯,一个折叠的报纸。于车长从睡梦中被吵醒,不耐烦地问什么事。黑衣人回头向小乘务员使了个眼神,意思叫他出去把门关上。小伙子会意,关上门出去了。

      这黑衣人于是款款地拿掉帽子,摘下墨镜,在对面坐下了,说道:“于老弟,别来无恙。”于车长揉了揉还没睡醒的眼睛,细细地辨认了一番眼前的人,只觉得很面熟,却又不像。那人冷冷地笑了两声,把嘴边粘的假胡子撕了下来。于望顿时认了出来,惊讶道:“老严!”
      这人便是上海站不久以前建立的国防司令部军情科的处长严汉忠。他梳着个油光闪闪的头,脸骨突出显瘦,发黄的面色和黑眼圈使他显得有些病态,尖尖的鼻子有点红,应该是冷的,还有薄薄的嘴唇有些苍白,微微颤抖,好像情绪有点激动。

      于望跟严汉忠曾经是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严汉忠在军统已经当上了个小官,偶然又跟于望相遇。这时的他穷困潦倒,甚至没了隔夜之炊,更别说去娶妻生子。严汉忠看在他是旧相识的份上就帮他在列车里谋了个中等职位。后来老列车长去世了,于望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现任的 “最高职位”。如今虽然称不上是极富极贵,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算是有点体面的人了,至少不会饿肚子。于望一直想报答严汉忠的恩情,只是没有他的联络方式,又不好找军部去问,因此只有心里默默感激。
      现在见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真是喜从天降,笑道:“老严!怎么是你!” 严汉忠微微低着头,叹道:“是我。” 于望道:“哎,老兄啊!没有你当日的提拔哪有我于望的今日。一直都想去找你,又不知道咋找。这么些年没见,突然你自己来了,哈哈。乘客名单上咋就没写你的名字呢?”
      “没名字怎么上的列车?最近查得还很严,难道还能继续靠关系蒙混过关?”严汉忠自嘲地说。于望正给他倒杯热水,听了这话,倒像是在含沙射影地说自己,于是低头不语。严汉忠喝着水,看了看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郊区夜景,密密麻麻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融化成了雾濛濛的冰水。回头看见于望忏愧的样子,就大笑了起来,说道:“你还是没变!我又没说你,你摆出这副表情什么意思?只怕你没有细看,我可不就在名单上吗?”
      于望听了,拉开了一个小抽屉,拿出了这班列车的乘客名单,又仔细看了一遍,摇头道:“老严,哪有啊!”
      “瞧,这不是?”严汉忠往其中一个名字上一指。于望看了,笑道:“你别蒙我了,这不是 ‘王孝’ 吗,怎么会是你。” 严汉忠道:“懂了吧?跟你开个‘玩笑’。搞我们这一行的上个列车难道还用真名?” 于望这才明白他是用假身份上的列车,心想这倒也没什么稀奇,他这种做军官的随时还有人暗杀呢,用个假身份算什么。于是问他:“老严啊,你也回家过年呢?”
      严汉忠皱眉苦笑,于望捉摸不透。一会才听严汉忠叹着说:“年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那样。过完了今年过明年,过到死也过不完。倒不如都死了,年也别过了。”
      于望更不明白了,说道: “老严,你咋这样了?咱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死了活了的。你有什么烦恼告诉我。”
      “现在几点了?”严汉忠问道。于望看了看手表,答道:“列车都开了半个多小时了,估计十点多。” 严汉忠又看着窗外,嘴唇微微发抖,低声自言自语,听不清说些什么,又问:“这是哪儿啊?” 于望也瞧了瞧,又暗又模糊,而且风雪越来越猛烈,看不清楚,说道:“应该已经离上海很远了。远处好像有高山,往下看有点深不见底,应该是西峡谷。像今天这么大的雪实在危险,又是除夕,回家的人比往常还要多一些,要是这时候出什么故障,这悬崖边上的路崎岖不平的,可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抱歉,不该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严汉忠又问道:“什么时候到东省?”于望道:“说不定啊,正常了话明天中午就到了。”
      严汉忠大吃一惊,道:“这么快!”于望笑说:“这是正常速度啦,如果风雪实在太大,等到了平坦的路上说不定还要停一会呢。老严啊,快还不好?都赶着回去过年呢……” 没想到严汉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叫:“你懂个屁!这叫地狱快车!”

      门外的小乘务员听见叫声不敲门就进来了,还以为怎么聊着聊着打起来了,只见于车长被吓得目瞪口呆,又见刚才那黑衣人原来没有胡子,怒气未消的样子,不觉也看得呆了。严汉忠见他不敲门就进来,打了个冷颤,更加气愤地叫他滚出去。那小孩吓得一溜烟跑了出来,还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
      于望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心想:“这老严没病吧?几年不见咋变得这么怪了。从进来到现在没一句话是通的。好好的还生气,难道我哪里得罪他了?不会啊,这几年都没见他啊……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没有见他,给他送点礼物报答他的恩情,他才找上门来讨债来了。是了,就是这样。没想到他这么势力,自己都做那么大官了,还要我这点功劳费。他又不好意思向我要,不知怎么开口,也说明还要点脸。行吧,反正他的确有恩于我,要知恩图报嘛!不知道他要多少,不如我先开个头问问。”
      正要说话,严汉忠已经坐了下来,平心静气地说:“你别在意,我心里烦躁。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来不是去过什么年的……”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于望自信地抢话,“我当年都快饿死了时候,你也没有瞧不起我,还看顾我,我今天才能坐在这跟你说话。我没有资格谈什么条件,我也绝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兄,你开个价吧,我有多少都是你的,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于望欠你一条命呢。”
      严汉忠听了这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半晌方说道:“于老弟,你误会了!当时我救你是因为咱们上学时就是好兄弟,岂是图你的回报呢。而且我当时介绍你只是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乘务长,谁知道才过了几年,时来运转,让你当上了列车长。” 停顿了一会,又说:“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至于值不值得,你自己定夺。”
      于望听了不解,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是什么。严汉忠低了头,满额冷汗,鼓起勇气说:“我……其实我是想救你的性命,我只能救你一个人……” 于望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我生命有什么危险,需要你救。我又没得罪人,难道谁想杀我?怎么可能呢?严汉忠见他满脸疑惑,似乎怀疑自己的话,便说: “这样,先不说别的。我问你:给你多少钱,你愿意辞掉列车长不干了?” 于望道:“我好好的踏踏实实干吗要辞掉工作?”严汉忠等不及了,忙问道:“如果我给你五十根金条,你辞不辞?”
      于望听到这数目大吃一惊,自认为并非贪财的人,可是也被吓到了。不过一想又觉得奇怪,这老严也忒有钱,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金条?就算他真的有这么多,干吗好端端的给我呢?就算他真的富可敌国,又愿意把钱给我,又为什么非要我辞职呢?可是如果真要拿到五十根金条,富贵一辈子也够了,辞不辞列车长倒也没什么大碍。
      于望摇着头笑道:“老严,你真会开玩笑!从进列车所用的假身份 ‘王孝’ 到现在,你一直在东拉西扯。现在又说什么我一辞职就给我五十根金条,我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严汉忠看着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嘴里的热气让玻璃窗变得模糊。

      “自从你当了大官,我也不知道你都发生了些什么。”于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许你有权有势了,或者你赚大钱了。其实只要我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又何必要你所说的那 ‘五十根金条’呢。老严啊,我今天就跟你说心里话了吧。我这么多年一直很感激你,我每当在列车上做我的职业时,我时不时会想起因为你的怜悯和帮助才有了此时此刻的我。我也希望不辜负了你的好意,更不想辜负了我们多年的友情。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没有成家。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其实我觉得倒过来也没什么。等我事业有成,我才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保障,我也才有能力承担我自己的责任。这就好像你们军人的义务是保卫国家,爱护百姓一样。好吧,这也扯得远了。反正等我有一天遇到了意中人,到时候准会请你来喝我的喜酒……”
      于望话未说完,才发现严汉忠看向窗外的眼眶湿了,默默的滴下了眼泪。二人突然间都没话说了,空气中寂寥无声。静静地听,才听到远处车厢里面的人们还未结束的一片喧哗。近处有门外站岗的小乘务员正睡得打鼾,夹杂着车轮滚在铁轨上的噪音。还有一片片飞舞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的敲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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