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以后》千屿巷子

1、第一章

　　今天是我死后的第一个月零三天，距我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还有二十七天。
　　我叫林于，是一名Omega，我的信息素是桃子味，我有一位很爱我的alpha先生……在我变成魂魄后的每一天，我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这些再基本不过的信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逝去，就像在我死后大家慢慢忘记我一样，我也在逐渐遗忘这个世界。
　　还有二十七天，我还能陪伴先生最后二十七天。二十七天后，我就会变成不起眼的灰尘消散。
　　我日日夜夜徘徊在那个我忽而熟悉忽而陌生的地方。那是我和先生的家——这句话我也许默念了成百上千次。我也始终不会忘记，那个在房间里的男人，是我的alpha。
　　用了一个多月，我坚强的alpha已经不再为我的离去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神伤。他向来就是这样，情绪藏在心里，连我也无法窥见。
　　只是他曾为我戒掉的烟瘾又回来纠缠上了他。我最常看见的，就是先生一个人坐在床边，房间里漆黑一片，只留得他指尖的火星子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生前我最喜欢先生那双深邃的烟灰色眼睛，里面盛满了我最渴望的爱意。眼眸里迷离而又深情的色彩曾令我一次又一次动心。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先生眼里看见那样的神色了，那双眼依旧深邃，只是不再像星空，而是像海底。
　　每每看见先生在暗处闪烁的烟头，看见先生沉默的眼睛，我多想上前抱抱他。我永远为我死前做的那件错事后悔。
　　大抵还记得，我生前患有后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也许是我的固执作祟，我当真活到了二十岁——我死于二十岁生日的次日，是饮酒过多导致的心脏衰竭。生日那天我的alpha先生向我求婚了，幸福得头脑发昏的我一口气喝了太多酒。
　　于是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幸福——我时常嘲讽自己。如果时光倒流，我是死也不会做出醉酒这种出格的事的，如果我没有死，我和先生将会怎样呢……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都轻轻躺在先生的床边，一边为他舒展紧拧的眉头一边这样想。先生没了我，太孤单了。
　　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心脏病发作进了ICU，转为普通病房时的我头脑还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睁开眼看见面前先生坐在床边，还笑着说要是自己死了就做一个克隆人陪他,结果先生一言不发地走了，好几天不理人。当时只是病极了的玩笑话，如今先生却当真实践了。
　　死后第四天，我飘在房顶看见先生下单定做了克隆人，今天，他终于来了。
　　早上先生就开车出了门，我没法离家太远，追了一小段路便又回到了家中等待。中午时分，先生带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木箱回家，我立刻上前，眼睁睁看着先生颤抖的手将木箱的盖子打开。
　　一个生态舱盛放在木箱里，里面充满了淡绿色的营养液，一个与我别无二致的人躺于其中。那一瞬间，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先生终于还是有人陪伴了，只是再也不是真正的林于。
　　先生一直没有把生态舱打开，只是垂眼定定地凝视着“林于”，他骨节分明得几乎瘦削的手覆在生态舱的玻璃上，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多月而已，原本被我戏称衣架子的先生已经瘦得撑不起西装了。
　　一滴透明的液体隔着玻璃滚落在“林于”脸上，我的先生哭了。那个为了娶我而被赶出家门都没掉一滴眼泪的高大alpha居然哭了。泪滴一滴滴砸在玻璃上，我的心脏处一阵钝痛。先生的哭是无声的，甚至从背后看去身体纹丝不动，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不知过去了多久，先生又擦去泪珠，缓慢到郑重地按下了生态舱的开关。
　　生态舱内的营养液被排尽，“林于”睁开了眼。也就是在那时，我几乎就要相信那人就是我自己了。我与克隆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那双同样黝黑的眼仁让我怀疑自己正站在镜子前。
　　“林于”缓缓从生态舱里坐起，身上还残留着淡绿色的营养液，衬得他的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平坦的左胸口宛若新生的一般。他像我，却比我更加完美——我做过心脏手术，胸前留下了一道一指长的狰狞伤疤。看得越多，我的心里就越堵得慌，魂魄也会流眼泪么？我有些想逃离这间充斥我快乐回忆的屋子了。
　　但我依旧停在那，怔怔地看着先生用我生前的毛巾将“林于”的身体擦干，像对生前的我一般温柔地将他抱进房间。
　　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先生和克隆人在房间里会做些什么呢？他会吻他么？就像吻我一样……这样的想法一蹦出来，我就慌张地想把它驱赶出大脑，但是那刺眼的画面就像生了根一样在我脑中定格。我毫不怀疑先生对伴侣的忠诚，但……我不是已经死了么，而且那克隆人和我长得那样相似……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此时我的指尖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生前的我便是如此，明明知道先生很优秀，喜欢他的人数不胜数，自己能与他相爱，已是莫大的幸运了。但每每遇见想贴近先生的人，我还是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喉口却被堵住，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反对声音来——即使先生从来不会沾花惹草。
　　现在想来，定是自己的自卑心理在捣鬼了。每个靠近先生的Omega或是beta的外表都是那么美好，是与病痛丝毫不相关的纯粹。而在暗处气闷的我，分明是药罐子的模样——气血不足而苍白得没有生气的肤色，食欲不佳而瘦弱得毫无美感的躯体。
　　我曾深深厌恶过自己，那时我刚发现了对先生的爱恋。面对一个高大帅气的alpha，我能做的也只是一面喜欢着心上人的健康俊美，一面唾弃着自己的体弱多病。越是对比，心理的落差感就强，以至于在与先生确定关系之后，我也总是患得患失。半夜惊醒时只有看见先生的睡颜才会安心入睡，先生晚归时我也习惯性在门口等待。
　　相伴很久以后，当我把这些动作当成了习惯，便自欺欺人的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笨蛋了。然而此时此刻，曾经出现过无数次的恐慌再次袭来。
　　林于，你也不过如此，明明开玩笑时没心没肺，现在木已成舟反倒是心慌意乱了。
　　伴随着我深深的呼吸，秋季微凉的空气一股脑钻进鼻腔，像是要把肺部撑得炸裂来啦。
　　不知过了多久，门把手旋转半圈，“吧嗒”一声，门开了，就像是法庭的最终审判，我颤抖地闭上眼。
　　沉默良久，回答我的是寂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声笑语。我轻轻睁眼,客厅只有先生一个人。
　　他又抽烟了，灰白的烟雾模糊了我的视线，不算难闻的烟味也不呛人，竟让我的情绪逐渐平和下来。
　　那一瞬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任由我幼稚的占有欲占据理智的上风了，先生刚失去了我，现在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而我身已死，有一个与我极为相似的克隆人陪在先生身边也是极好的。我和一个相当于自己的克隆人吃什么醋呢？
　　人总有向前看的一天，无论我承认与否，接受与否，先生那样优秀的alpha总不会永远驻足于我身边，总会再遇见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林于，而你作为他的爱人，也是他爱过的人，既然无法再陪伴他，此时能做的，也只是祝愿他幸福罢了……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先生抽完烟，也许是怕房间沾上烟味，便又去换了一身家居服。他小心打开门，我便也随着他进了房间。
　　现在的天气不算太冷，房间里还是开了暖气，“林于”躺在床上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克隆人的身体刚刚脱离营养液需要适应外界环境，现在的“林于”比刚刚虚弱不少，苍白无力的模样与我尤为相似。
　　先生在床边静静地凝视床上的青年，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先生又恢复了忙碌。我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也能感受到自己清醒的时间在缩减。我的身体从脚底开始变得透明了，还有十七天。
　　白天先生几乎不在家，他给了林于一沓我生前的视频，并嘱咐他这是他的学习任务。待他匆匆忙忙穿书西装外套出门时，我便静静飘在沙发上空，看“林于”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视频，那张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做出酷似我的神情，有那么几次我竟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克隆人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是两个星期多的时间，他已经能很好地将我复刻。甚至让头脑时不时昏沉的我产生一种他才是真正的“林于”的错觉。
　　先生有胃病，我总是会在晚上给他熬药汤喝。但先生受不得苦味，于是我就又在里边加上好些砂糖，但每次先生还是苦得直皱眉头。每到这时他就像只大型犬似的环住我的要，仰着头向我索吻。
　　我们唇舌纠缠在一起，齿间是微苦的药香。
　　先生喜欢在接吻时凝视我，好像在确认我眼底的爱意。他双眼微眯，烟灰的眼眸在纤长的睫毛下半遮半掩，总让我不自觉沦陷。
　　“小于，你好甜。”
　　我被他吻得说不出话，却在心理傻笑:明明是他甜。我喝惯了瓶瓶罐罐的药，却只觉得这药没有半分苦，而是他独有的甜。
　　如今我不在了，自然是“林于”负责给先生熬药。我担心他忘了加糖，就一直看着林于在厨房里生涩忙碌的身影，等待熟悉的药香飘入鼻腔。不知道是不是魂魄越来越虚弱，我的嗅觉也大不如前——这药里分明是让人舌根发涩的苦味，哪有记忆里香甜的影子。
　　接近凌晨，先生回家了，“林于”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乖乖的在沙发上等待他的归来。
　　指纹解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急忙飘到玄关，却被浓重的酒精味刺激得后退老远。害怕面对与自己死因有关的物品——这是鬼魂的通病。
　　先生很久没有喝醉过了。
　　以前是我管着他，不让他喝;后来我死了，先生也滴酒不沾。只是不知今天怎么的，先生浑身上下散发着颓败的酒味，发丝凌乱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心如刀绞，却又无法接近，感觉自己在酒味肆溢的客厅都要待不下去了。
　　“林于”也惊得起身扶住了先生摇摇晃晃的身躯。先生闷哼了一声，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林于”好似受了惊吓一般轻颤。
　　远处的我看不真切，手却又微微颤抖起来了，冰冷的指尖虚虚地抠在墙沿。
　　“呼……”悠长的呼气似乎难以派遣胸口的闷痛，自己早就化了鬼魂，怎么还会痛。
　　“小于……”先生靠在“林于”肩上，垂着头呢喃一声，“我想你了……”
　　“先生，我在……”
　　“先生，我在。”
　　我和“林于”几乎是异口同声回应了他，两道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就也无法听见我的回响。
　　我突然意识到似的，嘲讽地闭上了嘴。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来，果然魂魄是无法哭泣的。
　　先生显然是听见了“林于”的声音，却怔怔地没有反应，只是猛然抬头向我的方向望来。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就要冲破胸膛:先生听到了我的声音吗？他会发现我吗？
　　然而先生不是神，也看不见鬼。他的视线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过我，在寻找什么。
　　“林于”也循着他的视线往我的方向看，但什么也没发现。
　　半晌，先生又垂下了头，就像无事发生过。我过载的心跳也逐渐平缓——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看见，却还心存侥幸，我可真傻。
　　“林于”把先生安顿在床上，抬手要褪去他沾满酒气的衣物，却被先生拦了下来。他攥住“林于”细白的手指，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我的名字。
　　“林于”淡淡的笑了，他的基因让自己毫无保留地爱上了这个alpha。他释放了一点信息素，甜腻的蜜桃味不浓，却在密闭的房间里格外有存在感。
　　我拧眉缩在房间的角落，尽量减少与酒精的接触，闻见信息素的味道，眉头拧得更紧了了——他的信息素和我区别太大了！克隆体或许可以完美地复制外观，却无论如何也复制不了受基因和环境双重影响的信息素味。我的信息素虽然也是桃子味，却在从小服药的影响下并不香甜，反倒有一丝冷清。
　　先生一向排斥他人的信息素，更何况是在醉酒的情况下，只会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厌恶。
　　果然，我还来不及上前（虽然上前也没用），先生就已经把跟前的人推了出去。
　　“林于”没料到他会这样，嘴边的笑没来得及换成错愕就撞在衣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先生头也不抬，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wb同名，谢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