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瓶香水》柏骨

1、第一章

　　十几年以后，沪市才慢慢的平息了。
　　已是旁晚十分，粉霞被吹了一口仙气，飘落在了江面上，法国圆号般的声音回荡着，整个沪市像包在马卡龙间的奶油一样，甜腻甜腻的。下班时间到了，又开始车水马龙起来，沿着河岸有不少人在吃晚饭，中餐西餐都有，精英学生也有。

　　今时不同往日，大街上的建筑比以前更摩登、更时尚了，原来一水儿的西洋街和老式建筑，也都翻新成了新式的风格，不再是原来死气沉沉的灰色，颜色鲜艳了不少，显得大胆，生机活力倒是不少。街上没了拉黄包车的车夫，电车也少了，多得是自行车和出租车，青年男女穿着休闲舒适的衣服，倒是少见西装和旗袍了。

　　梦妤又回到了半城公寓。半城公寓在隔江后的一条街上，放在当年也是老公寓了，不过地段很好，又因为是老城区，清静不喧闹，又称得上是江景房，虽然只能看到码头的位置，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常常能听到船要开的声音，呜呜的。
　　这期间因为打仗，公寓乱糟糟的，黑得像绸子的木地板都翘了起来，沙发七扭八歪的像随意脱下的鞋子似的，米色的花边蕾丝窗帘蒙了一层灰，窗角结的蜘蛛网像这房子的故事一样。
　　梦妤穿着宝蓝色的羊绒尼子大衣，里面打了一件立领栀子黄的收腰连衣裙，棕色的鬈发整整齐齐地搭在双肩上。

　　站在客厅中央的空地上，来之前想着当时走得匆忙，只带走了一些衣服和书，肯定落下不少东西，想着现下回来了肯定要好好收拾一番的，可谁知现在正站在这废墟中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所以梦妤也就站在这屋子里发起了愣。

　　门锁坏了，她进来的时候只是轻轻把门掩住，因为窗户被砸破了所以总是有风漏进来，老得掉牙的门吱吱呀呀地动起来，像步路蹒跚的老人走过来似的。

　　楼上汤家的老妈子看到敞着的门，往里面探了探头，时间长了有些不大敢认，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重逢故人惊喜道：“啊！梦妤？梦妤回来啦！”
　　眼前的少妇已然褪去了属于女学生的青涩，原本是下巴尖尖的菱形脸，现在两腮咕咕的，气色倒是更好了，只见那佳人笑道：“是啊，回来收拾收拾东西。”说罢了看了一眼屋子，已经是残破不堪了，兴许还会有小孩子把这儿鬼屋来探险，梦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汤妈子不在意，她是个典型的市井妇女，比起梦妤现在的窘态汤妈子更关心她逃去了哪，发生了什么，又回来干嘛。
　　说着便唠起了家常：“唉吁，你当时逃了沪市啊，正是好主意！早知道就跟着你跑喽！你不晓得啦，那群杀千刀的刚打过来的时候，汤先生一家就跑到南方去唻，让我们几个管家的留在这儿……嫁给鬼子的那个安藤太太啊，后来因为打仗家里没钱，两个孩子都病死喽……捣鼓钢琴的那个，你走之前不久不久病得厉害嘛？你走没多久就死了……”

　　也许是这些年憋在肚子里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下逮住了梦妤，是吐了好一顿的苦水，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尖锐，不是嗓子里夹了一撮鸡毛就是学那唱戏的，把这些年的话都说了出来，汤妈子不在意梦妤是否听到她说些了什么，或许根本不在意听的人是谁，她只是想说出来。
　　汤妈子上了发条似地喋喋不休，梦妤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练了点重要的消息。
　　汤妈子终于说得口干舌燥的，本来想向梦妤讨口水喝，结果才想起来她这破地方有个落脚点就不错了，哪来的水，就准备打声招呼上楼去了，可正在这时候汤妈子才想起来和她说话的对象是梦妤，赶忙又补了一句：“哦哦对了，梦妤你和靳二先生谈过对象哈，他们家可惨喽！”
　　梦妤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汤妈子张张开开的嘴：“大太太有过一个孩子，结果流产了，整个人抑郁了似的；大先生倒是前线提供了物资，可后来腿残了，太太状态也不好，所以两口子就去英国养病去了。”
　　大先生叫靳云城。
　　“二太太也是个女学生，不过人家是留洋回来的，说是什么……新时代女性，那会儿人们都叫什么……密斯方……二先生，呵！去参战了，太太也走了，后来不知道两个人怎么样了。”
　　二先生叫靳云哲。
　　梦妤不好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正好在这个时候雇佣的在屋子里收拾杂物的佣人拿着个瓶子问：“樊小姐，有半瓶香水，怎么处理啊？我怕有毒唻！”

　　浓墨泼了漫天，十五的月亮被树枝埋在下面，白凤凰胸脯似的月亮时不时哀吟，梦妤一个人坐在吱吱呀呀的床板上，时间久了，床单都落了灰还有几个被腐蚀的破洞，破破烂烂不修边幅的，她只好将被罩、枕套和床单都翻过来套着，起码比正面干净不少。
　　梦妤手里掂量着那半瓶香水，是一个沪市当年很有名的洋行里买的，百合茉莉花味道的，当年她还是女学生的时候是很配的，可如今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喷上几下，香气氤氲在她身边，总是感觉有些违和，或许现在，她也可以喷玫瑰味的香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