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留名》溪遇安

15、将者

　　回到宫里时，萧承风刚把沈摧霜抱下马车，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殿门前的笔直人影，微微挑眉。
　　“……”卫卿上前行礼，“五殿下，小公子。”
　　萧承风：“卫统领。”
　　沈摧霜睡得有些迷糊，仰着头眯着猫儿似的眼睛茫然注视卫卿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指尖无意识地勾了勾身旁萧承风的衣襟。
　　卫卿，他父亲最信任的亲信，上一世，他手握兵权后，卫卿便成了他手下最得力的将领，只可惜后来也逃不过战死沙场的宿命。
　　卫卿有些意外：“殿下还记得臣？”
　　萧承风一笑：“当然记得，我小时候卫统领跟沈将军进宫来时，我见过你。”
　　“承蒙殿下关注。”卫卿迟疑了一下，“殿下，此番臣奉旨回京，是为了见一见小公子。”
　　萧承风了然，这意思就是他想要跟沈摧霜单独聊会儿了。
　　虽然沈摧霜如今的年纪还小，但有一些事到底是只能说给沈摧霜听的。
　　“岁安，你跟卫统领玩一会儿，哥哥去给你找点吃食，一会儿芫荽姐姐也回来了，好不好？”
　　沈摧霜点了点头，主动朝卫卿伸出手，要他抱起来。
　　卫卿有些受宠若惊，身体僵硬地抱起雪团子，在萧承风的指点下调整好动作。
　　一个上过沙场的大将军，认认真真地听着一个半大少年的指导，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孩子，好似对待瓷娃娃一样。
　　“卫统领不妨带岁安进去殿内，里面暖，岁安大病初愈，还是怕寒。”
　　卫卿点头：“多谢殿下。”
　　——
　　卫卿看着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孩儿，心里软了一片，可又不可避免地担心起来：小公子年纪这般小，若是有谁欺负了他可怎么办？五殿下靠谱吗？
　　沈摧霜不知道卫卿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很清楚卫卿想对他说什么。
　　卫卿对沈战一片忠心，甚至在沈家从漠北迁到京都的时候带着卫家一同迁到了京都。
　　卫卿要说的无非就是让他注意着一些人，那几个人他前世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一世自然也不会放过。
　　“小公子，在这宫中，还请务必小心。”卫卿轻声道，“我……我不知道将军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事，那些事对你来说的确太远了，但现在你得学会……”
　　“我知道的。”沈摧霜垂着眸子，忽地抬眸对上卫卿，正正对上卫卿诧异的目光，稚嫩的脸上平平淡淡，“父亲母亲都不在后，我知道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卫卿一动：“小公子……”他的确意外，但转念一想，不过只有心疼。
　　这么小的孩子便明白如今他不过是寄人篱下。
　　况且皇家的子女恐怕比他还要早懂得成王败寇如此残忍的道理，而小公子……咳，好吧也许更早，毕竟他现在才四岁，但早懂得这些，也并不算坏事。
　　“兄长生死未卜，我如今不过四岁，陛下念沈家兴许从此只有我一人，才分外关怀，但……我知道，就算日后我长大成人，陛下也不会对我如何。”沈摧霜敛了眸中晦暗情绪，“哪怕我成了征战一方的将领。”
　　卫卿沉默许久，轻笑了一声：“是属下多心了，小公子说的没错，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动你分毫的，大公子回来了也不会有改变。”
　　“……我想知道为什么。”沈摧霜轻声道，“我不曾知道这些，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从未提及。”
　　哪怕是前世，他也不曾得知为何皇帝对他一再维护甚至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卫卿顿了顿：“这……这本不是秘辛，朝中众臣多有了解。”
　　“……”
　　“当年先帝立当今陛下为太子，但……太子的身后并没有足够强的后盾，只因他为嫡子，才立为太子，只是先皇后早逝……朝堂之中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更有对其痛下毒手之人，将军曾为太子伴读，只是后来漠北局势不定，彼时沈家和卫家仍在漠北，将军便赶回漠北稳住沈家局势，后来先帝病重，朝中废太子之声愈演愈烈，太子修书一封请求将军赶赴京都，至少在他登基前替他镇压住朝中的虎狼之辈。”
　　沈摧霜动了动唇：“所以父亲举家奔赴京都？”
　　“是，将军收到消息后，毫不犹豫选择了带领沈氏全族奔忙三千里赶到京都。”卫卿叹了口气，“那时我也带着卫家跟着将军来了，黑羽军尚未成型，将军全凭平日军中威望才压住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待到太子登基，将军也没了回漠北的意思。”
　　“为什么？”沈摧霜有些疑惑，他以为按照沈战的性格，哪怕知道皇帝会给他绝对的信任，他也会为了避嫌而离开京都重返漠北那种荒凉之地。
　　卫卿一笑：“因为夫人啊。”
　　沈摧霜一怔。
　　“夫人家在京都，将军又舍不得带她到漠北那种蛮荒之地去，便彻底留在京都。”卫卿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当初沈家和卫家在京都贵族里差不多算是被孤立的，是将军在一次围猎时夺得头筹，把那些贵族打得服气了，沈家和卫家才逐渐融入。”
　　沈摧霜眸色一动：“漠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前世，他让霍锦云在他死后把他葬回漠北沈家旧址，可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里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他只是不想死后葬到了京都，连死也不能安生。
　　卫卿喃喃道：“漠北啊，是个天生出将领的地方，专门出对付北蛮人的将领。”他又突然沉默了一下，叹道：“小公子，将军曾说，不愿你上战场，太苦了。”
　　沈摧霜指尖微动，他想起了前世，前世卫卿也同他说过沈战不希望他再走将领的路，但这世道哪能让人如愿？他不单成了将领，还成了最让人闻风丧胆、最狠戾无情的那一个，无论是北蛮人，还是大盛的人，都畏惧他。
　　北蛮人畏他恨他的狠戾残酷手段，大盛人恐他怕他凉薄无情的性情。
　　“若是可以，将军一定希望小公子干干净净，自由自在，无需拘束于任何人，任何事。”
　　可是到最后，沈摧霜手染鲜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终变成了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冷酷模样，他被困于朝堂，被困于萧承风之手，被困于诸般事务……
　　他抬眸望向卫卿笑容，指尖微缩。
　　现在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四岁的沈摧霜不复存在，现在在这个壳子里的，本就是那个凉薄狠戾的永安侯，本就不是像白纸一样的孩童。
　　“小公子，若是你想当将领，只需说一声，只要你一句话，黑羽军七万人，任凭差遣！”卫卿看着那孩子低着头，以为他其实是想当将领的，连忙道，“我的意思不是你不能当将领，只是……为将者，只堪苦字。”
　　沈摧霜当然知道。
　　为将者，唯有苦之一字可言。
　　前世他为了将兵权握在手里，不让别有用心之人插手军中事务，无数次因为黑羽军的事向萧承风妥协上了他的榻承了他的宠，到头来，那个新继位的小皇帝对他备加猜忌，却对萧承风信任有加，他想要领兵去彻底剿灭北蛮祸患，先要千方百计过了小皇帝那关，后要在萧承风那里受尽折辱，才能上战场去搏他自己的命。
　　明明是为了大盛才走上将领一路，到头来却因将领的身份而备受肘制。
　　讽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