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行你心上》一起跳舞

160、父子

　　天一亮，赵明英就遵照日常的本分，做早餐，打扫卫生，给钱北辰穿衣服起床，牵着他上幼儿园。

　　钱忠恕看着空空的怀抱，终于人间清醒。

　　昨晚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他竟然、他竟然……

　　钱忠恕还在凌乱癫狂中，赵明英买菜回家了。

　　一进门看他坐在两人缠绵过的黑皮泡沫沙发上怔怔出神，赵明英立刻羞红了脸，一双眼睛哪儿哪儿都不敢看。

　　这小模样，木悦一回家就得玩完！

　　钱忠恕迅速另找了一处房子，让赵明英搬出去，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先安顿着，又飞快给钱北辰另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退休幼儿教师做保姆。

　　等木悦紧急出差回来，他沉着脸告诉她，钱北辰调皮捣蛋，赵明英欺上瞒下，已经严重影响到他对子女的教育，这个家不能留她！他已经另外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走了。

　　木悦管教孩子不严，一时理亏，只能随他。

　　缜密办完这一切，钱忠恕大病一场。

　　心病。

　　后来的有钱老板们花天酒地小蜜情人习以为常，然而在80年代初社会背景下，犯下这种“生活作风”问题，钱忠恕的心理包袱不可谓不重。

　　钱忠恕无数次回想复盘，觉得自己对明英确实存有怜爱之心，可他真正爱的依然是木悦啊！

　　所以，真相就是那么赤裸裸火辣辣抽他耳光——驱使他犯下错误的，就是情欲。

　　枉他自诩饱读诗书为人正派，竟然做下了那样的事。

　　他深感对不起妻子，对不起赵明英，更深深被自己的无耻下流给惊到了。

　　原来学识诗书，养不出道德。原来道貌岸然，都败给了欲望。

　　钱忠恕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当中。

　　数年后，钱忠恕偶然听普善寺僧人讲经，中有“贪恋嗔痴”四字，顿觉脑中轰然作响。——那就是后话了。

　　该了的事，还得妥善了之。

　　后来，钱忠恕去看了赵明英两次，问问寒暖，给她塞了一大笔钱。

　　赵明英惊讶于他的消瘦，焦急问他怎么了？他无言以对，只好推说工作忙。

　　第二次去看赵明英，他在门外，她在门内。

　　这一次，消瘦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赵明英。她小脸儿泛黄，大眼睛越发显得大而漆黑。

　　她的眼睛看过他空荡荡的衣裳，看过他黢黑瘦削的脸颊，瞬间便蓄上泪来。

　　钱忠恕心头一软，那些狠心安排顿时忘诸脑后，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第三次去的时候，已经隔了两月，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和她忏悔道歉，要劝她另外寻找幸福，要给她最完善的安排……

　　只他没想到，那里已经人去屋空。

　　楼前落了满地红彤彤的灯笼果，小鸟在地上轻啄果实，见人则扑棱棱飞去。窗台上，她随手买来的桂花尽数枯萎，只留一屋子香气，挥之不去。

　　屋里东西都已经带走，只给他留下一副字纸：“人生光明，年华如英。”

　　那是他给她取的名字，他给她的祝福。

　　如今，她用它来向他道别，给他同样深切的祝福。

　　她看出他的为难和痛苦，所以，她独自离去。

　　钱忠恕没有寻找赵明英。

　　他狠下心来，彻底将这个名字封锁在记忆深处，直到30多年后在普善寺，他在往生咒上再次写下这个名字。

　　尘封往事如开闸放水般倾泻而出，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将他一举吞没。

　　疑虑片刻，钱忠恕甩头放过，暗骂自己多心。赵明英这个名字何其普通，或许就是碰巧？

　　待赵弘毅离开，他看着钱北辰和赵弘毅两人相似的背影，想起赵弘毅和钱葳奇迹般吻合的干细胞，瞳孔瞬间放大。

　　万一，他的猜测是真的呢？

　　凌乱思绪中，他在纸上再次写下“赵弘毅、赵明英”两个名字。

　　弘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钱忠恕心中一动，终于想起“弘毅”这个名字——那是他给长子起的备用名之一。

　　赵弘毅，赵明英。

　　显然，弘毅这孩子随母性。

　　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激起一片空白。空白之后钱忠恕神魂归位，终于明白招娣为什么选“赵”这个姓氏。

　　百家姓第一句：赵钱孙李，“赵”字紧挨着“钱”字。

　　“我是钱家的人，我能姓钱吗？”隔着三十多年时光，他仿佛又看到她亲手救下的，一手教养的山村姑娘仰着头问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钱忠恕心中剧痛，大叫一声，倒地不起。

　　待手术室出来，听儿子说赵弘毅找到了血亲，钱忠恕一边惶然，一边劝慰自己可能一切皆是巧合，一切都是他多思多虑。

　　然而，随着身体渐渐恢复，思维日渐清明，钱忠恕根本无法欺骗自己。

　　他让底下人将赵弘毅的身份证复印件给他。

　　上面，赵弘毅的生日清楚无误。

　　钱忠恕有了一双儿女，还有两个孙子，他很清楚怎么根据出生日期倒推怀孕日期。那个日子，那个日子正是……

　　不用什么亲子鉴定，不用什么基因比对，钱忠恕确信赵弘毅就是他的儿子。

　　原来当初赵明英离开他时，已经身怀有孕！

　　他们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已经整整五年多！

　　而他，从头到尾懵然不知，全然不察！

　　病中，很多事情，很多知觉都是模糊的，唯有30多年前那个女孩的模样，在回忆里越发清晰。

　　明明当晚做错事的是他，却是赵明英独自承受全部后果。

　　她一个没文化没亲人的女孩子，竟也含辛茹苦将弘毅养大了。她早早去世，焉知不是操劳之故？

　　赵弘毅对亡母感情深重，亦可见明英在世时多么疼爱这个孩子。

　　明英爱儿子，也深深爱着他。

　　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她在天有灵？

　　他和她的孩子，终究换了一种方式走入他的视线……

　　悲喜交加之后，钱忠恕下定决心，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坦白一切过往，和赵弘毅父子相认。

　　其实，钱忠恕不是完全没有过世俗的思量。

　　作为有妻有子有孙子的老人，这件事暴露开来，对他的家庭冲击当然会很大，甚至会对明德集团产生很大的冲击，毕竟，毕竟他凭空多出了一个继承者！

　　妻子肯定无法接受。

　　儿子钱北辰也难以接受。

　　不，钱北辰已经无法接受并且出手了。赵弘毅找到血亲的那什么狗屁血缘鉴定肯定是钱北辰炮制的！毕竟研究中心是他们钱家资助的，钱北辰想做点什么，只需一个授意就可以。

　　妻子会恨他，儿女们会对向来敬仰的老父亲深深失望。

　　但，隐瞒真相的念头只稍稍冒头，便被他狠狠跺到了泥地里。

　　他已经犯下过错，难道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掩饰错误，对弘毅的存在视而不见吗？

　　两鬓斑白的老人，和素来深爱他的妻子，素来敬仰他的孩子们讲了当年曲折故事，讲起自己如何悔恨愧疚。

　　木悦听了瞠目结舌。

　　钱北辰、钱北辰的妻子、钱葳三个完全无法参言，甚至，彼此都不敢低语，不敢相看。

　　一时都是无语。

　　钱忠恕向木悦一声长叹：“这是我心头一笔良心债，我不会给自己文过饰非。我是男人，主动权在我，所有过错也全部在我。明英遭遇过那样的不幸，自觉卑微，如果不是我认错人，后来又厚颜无耻迫她哄她诱她，她再爱我也不会跟我……总之，混账的都是我一个人。木悦，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我骂我惩罚我都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怪明英。”

　　木悦双目灼然如火，盯了他半响。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奶奶，远不及年轻时的傲气与心劲儿，但吃醋恼恨这种情绪，再老的女人，念再多佛经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她既恼恨丈夫犯错，也恼恨招娣的不知羞，既恼恨钱北辰的隐瞒和自作主张，也恼恨自己瞎了眼睛竟没发现异常。

　　依照她年轻时候的脾气，她肯定会打他骂他，挠他抓他，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大骂，然后带着孩子毫不客气甩门而去。

　　然而，眼前的钱忠恕刚刚大病初愈，屋外，还有一圈医护人员时刻待命，准备应对可能的不测。

　　她将所有复杂翻滚的情绪强行压下，只凉凉说出一句话：

　　“爱欲于人，

　　犹如执炬，

　　逆风而行，

　　必有烧手之患。”

　　这是她对钱忠恕、赵明英的辛辣讥刺。

　　爱和欲，人生而就有的情感。

　　爱和欲，也是生而为人，必须控制的情感。

　　因人不是动物人，而是社会人。人必须为伦理、道德、社会、法制所束缚，必须控制不应有的爱和欲，否则必遭反噬。

　　如果赵明英能克制自己的爱，她或许会在钱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她没有。

　　如果钱忠恕能控制自己的欲，她也能在钱家安稳过一辈子。

　　但他也没有。

　　在得知赵明英卑微暗恋后，在暗夜的掩护下，在男人的虚荣和情欲驱使下，钱忠恕一再放纵，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而赵明英呢？她在钱忠恕一句“好女孩儿”之后，再也没能克制自己的情感，转瞬之间从“好女孩儿”变成了“第三者。”

　　嫁给一个天阉，或许是她对自己的惩罚，或许是她想保全孩子。然无论如何，如果她能谨守本分保持内心，这一切本可避免。

　　钱忠恕闻言，颓然倾倒。

　　“佛经说，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他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说的话，赵弘毅听不懂，有些疑惑。沙漠雨半猜半蒙，一句一句解释给他听：

　　“佛经说，人怀着爱欲之心，不能见道，因为道被爱欲所蒙蔽。就像清澈的水，如果搅拌就变得浑浊，这时就看不到清水了。道如同清水，爱欲如同泥沙。所以，要把泥沙澄清，才能看到清水，要把爱欲舍弃，才能见道……”

　　赵弘毅又往木悦看了一眼。

　　沙漠雨便将木悦的话又解释给他听：“人心怀爱欲，就像拿着一把烈烈的火炬。如果逆着风行走，必然会烧伤自己的手。”

　　赵弘毅皱眉：“人皆有爱欲。”

　　沙漠雨答：“顺风而行，爱欲就是光明烛照，逆风而行，便是烧手之患。”

　　这一问一答，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向他们看过来。

　　木悦凝目半响，缓缓说了一句：“你们，比有的人强。”

　　这对苦命的恋人，在误以为是堂兄妹后，便回到了兄妹应有的位置。

　　沙漠雨无法控制自己的爱，便努力把这份爱控制在伦理道德的行为准则内，换另一种形式实现相守。

　　赵弘毅的爱欲过于强烈，他就用化学阉割来控制自己的欲望，用忍耐和理解来化解自己的欲望。

　　所以，他们是真正懂得爱的人。

　　木悦思忖片刻，招手命儿子、女儿上前：“上一代的爱恨恩怨，是我们上一代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就不要参与了，也不要多想。就连我，此时此刻也只能劝慰自己不要多想。”

　　她凉凉瞥了一眼钱忠恕。

　　钱忠恕无言垂首。

　　木悦又对钱北辰说：“无论如何，弘毅没有对不起你，反而对我们家有恩。你忘恩负义，险些害了他的姻缘和孩子，你去给弘毅道歉。”

　　钱北辰不敢有违背，上前几步面对面朝向赵弘毅鞠了一躬：“弘毅，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知道那检材是沙漠雨的，这才做了假。我如果知道，必然不会这么做。”

　　沙漠雨手抚摸着肚子，皱眉看着他。

　　赵弘毅冷冷问：“你为什么作假？”

　　钱北辰有足够的理由作假，也有足够的手段作假。但当时，他检查的是他和沙漠雨的血缘关系，钱北辰为何要从中作梗？

　　钱北辰苦笑：“普善寺一别，父亲便中风，口中喊着你的名字，我就知道父亲起了疑心。医生说，如果他再次发病很可能救不回来，我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不得不给你炮制个假亲人。”

　　这么说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就是……

　　赵弘毅咬牙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钱北辰老实回答：“在七星山，沙漠雨和另一个人看见我的背影，都把我认成你，我就起了疑心。看到沙漠雨发的朋友圈，你的大脚生得和我、和父亲一模一样，我更加怀疑。就让人在跑步路上的围栏布下钉子，设计取了你的血样，确认了你是我的同父异母弟弟。”

　　竟然那样早！！

　　这下，不单赵弘毅，连钱忠恕和木悦都惊讶了。

　　钱忠恕一直猜想，是赵弘毅来检测时基因数据比对的结果暴露了他们的父子关系，，毕竟那家研究中心有他们全家人的基因结果。钱北辰因此方寸大乱，这才造了个假结果。哪知儿子比他还早知道！

　　只有沙漠雨无言苦笑——这样说来，钱北辰两次起疑，起因真的都是她……

　　钱北辰也苦笑：“所以我才会极力反对葳葳喜欢你。否则，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想方设法也要试着成全她的。”

　　他才不会管什么小青梅什么沙漠雨，总要为自己的妹妹争取一二。

　　赵弘毅怒极反笑：“这么说来，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钱葳大为感激：“哥哥，幸好有你阻止……”

　　后面的话，及时吞咽回肚里去，缩了头，不敢再提。

　　激荡曲折的一天终于过去。

　　对赵弘毅来说，这天最值得庆幸的是，笼罩在他和沙漠雨头顶的阴晦和雷暴都在这一天散尽。

　　他们不是兄妹，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地来到这世上。

　　从此寒冬远去，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