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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一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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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赵弘毅的生日。
也是他的,母难日。
凤凰山脉连绵不断,一道道冲积扇如石狮脊背踊起,层层叠叠自近及远展开。赤日浓烈,苍穹高远
,苍翠的森林明晰无比,村庄小溪农田阡陌如雕似刻,似乎从没变过。
人成双,今非昨。
柏树林后山坡上,赵明英墓前,赵弘毅和沙漠雨携手并立。
“妈,我来看你了。”赵弘毅将沙漠雨推到身前:“我带媳妇儿一起来的,妈你高兴不高兴?”
风来云走,树摇草低,一片岑寂。
红烛燃起,青烟上天,赵弘毅端端正正在母亲墓前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沙漠雨也跟着在他身侧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起身。
“叫妈。”
沙漠雨乖乖喊了声:“妈。”
赵弘毅:“大点声儿。”
“妈。” 沙漠雨果然声音大了点,呃,脸上也烫了点儿。
赵弘毅呵呵笑:“妈,我媳妇儿害羞。我不害羞,我努努力,争取明年带媳妇儿和孩子一起来看您
。”
沙漠雨眼睛立刻鼓得老大,扭头去瞪他。
赵弘毅笑着在她肩头一推:“媳妇儿你先回去,我跟妈说几句悄悄话。”
沙漠雨眼皮微落:“那,弘毅,我在池塘边等你。”
转身去了。
母亲墓前,他笑了两次。等今天过后,弘毅过生日就能开心点了吧?她弯着嘴角想。
沙漠雨刚走,赵弘毅脸色沉下来,双膝一弯重重跪下:“妈。”
声音里雷隐雾蒙。
却是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只是重重磕头,一个,又一个。
柏树林下,红房子旁,清清池塘碧波微漾,荷叶绿,荷花白,新结莲蓬瘦瘦小小,有的浅黄莲蕊尚
未退却,有的已经点染棕褐。
沙漠雨探手摘了一个青莲蓬在手里,翘着尾指小心掐剥莲子。
积攒了一把白玉般的莲子,等到赵弘毅过来,沙漠雨立刻蹦跳着迎接上去。
目光扫见他前额红痕、眼尾湿润,沙漠雨不动声色略过,只眉开眼笑:“快伸手。”
赵弘毅伸手接着。
沙漠雨将剥出来的十来颗白嫩莲子放在他手里:“弘毅你尝尝,又清甜又好吃。”
赵弘毅看向掌心,缓缓露出笑意。
这池塘水太清,水清则无肥藕。结出的莲蓬从来瘦小,边缘莲子空瘪,只中间几个莲子可食,白白
嫩嫩,入口滋味尚可。
但比起海市夏日常常售卖的莲子来说,差得太远。
看着手心莲子,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上学时听语文老师读过的《西洲曲》。
当年,他那语文老师是个文艺女青年,在班上反复夸赞这首诗怎么怎么好。
赵弘毅一个镇日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郎,完全咀嚼不出其中滋味,听到长长的一首古诗,来来回回
说什么莲子、郎君的,只觉得搞球不懂。
架不住被老师硬灌了几句在肚子里,如今倒是适时翻了出来。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记得老师说过,莲子,意为“怜子”,莲心即为“怜心”。“怜”,古代指“喜爱,怜爱”。“清
如水”寓意爱情纯洁。
母亲,你看到了吗?世上除了您,还有一个人这么怜我爱我,剥几颗莲子也要留给我。
赵弘毅将手心里几颗莲子一颗颗捻着吃了。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吃过的最甜的莲子。
他抬头一笑:“你喜欢,我再摘几个给你。”
他手长脚长,站在池边浅水中,很快将可堪摘取的几个莲蓬都摘了,沙漠雨又叫:“还要几片荷叶
!”
不要好看的荷花,好吃的莲子,倒要荷叶?赵弘毅眨眨眼睛。
沙漠雨得意卖弄:“我在网上看了荷叶鸡、荷叶狮子头的菜谱,等回家学着做给你吃。”
都是淮扬菜,海市的口味。
赵弘毅垂眸:“好。”果然摘了六七片荷叶。
上了岸来,沙漠雨伸手来接,赵弘毅却不给她。一手将荷叶高高举起做伞,一手扣住她的腰,低头
吻下来。
莲子的鲜甜在两人口中溶散、勾兑、交缠。
半响分开。
“芽芽。”
“嗯。”
“媳妇儿。”
沙漠雨埋头在他胸口,低低“嗯”了一声。
继“弘哥哥”这个称呼淡化后,“芽芽”也要退位了吗?
可她,很喜欢他叫她芽芽。
世上,只剩他一个人这么叫她,也只有他,把她捧成手心里的芽儿。
凤凰村东头,百岁老槐树绿荫深浓,树下石凳子上,身材滚圆的胖婶儿正就着石桌子掐豇豆。
鲜嫩的豇豆洗净晾干,浸入泡菜坛两天就可以食用。可以佐粥,也可以炒酸豇豆肉沫,小孙子最喜
欢吃了。
胖婶想,她要多做点酸豇豆和干豇豆给儿子带回去。凤凰山地瘦人穷,唯有一点土特产拿得出手,
儿媳妇还勉强看得上。
手中忙碌着,却见儿子挎着竹篮,扣着一顶土黄草帽惊惊惶惶跑来,腰上肥肉跟着一颤一颤:“妈
!妈!”
“大胖怎么了?像狗赶一样。”
昔日的小胖墩变成了大胖墩,儿子的大名再也没被人想起过。他日益肥硕的身板也是儿媳妇嫌弃的
原因之一。
胖婶莫名其妙走了神儿,想:儿子今天倒是跑得格外利索。
大胖跑到树下,一屁股坐在她跟前,喘气不止:“弘、弘毅、回来了。”
胖婶倏忽站起,竹筛子里的豇豆“哗啦”打翻在地。“弘毅?你说的是你赵婶的儿子弘毅?你没认
错?”
大胖坐着歇了好一阵,等喘气变得匀净,一口气道来:“是他,没错!样子变了好多,起初我也不
敢认。但他跪在我赵婶儿坟前磕头叫妈,沙漠雨还叫他弘毅,这能有错?”
胖婶欢喜得原地转了两圈才回神过来,一巴掌扇在儿子后脑上:“他人呢?你怎么不喊他来我们家
?”
大胖摸了摸后脑勺,犹豫了一下:“我,我没跟他说话,我在苦蒿后面摘野枸杞,他没看见我。”
胖婶气得在儿子身上大力拍了几下:“你——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你怎么不叫他?”
大胖左右探看了一下池塘边、公路边,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急急地说:“我想认,我想喊,但怎么
喊!我亲耳听见他叫沙漠雨‘媳妇儿’,听见沙漠雨对赵婶儿石碑磕头叫‘妈’。我悄悄跟着他们,亲
眼看见他们在池塘边亲嘴儿!”
胖婶惊得一屁股坐下:“你说什么疯话!他们是两兄妹!一个爷爷奶奶的兄妹!”
大胖汗水急得大颗大颗往外蹦:“就是啊!这要是村里人看见,还不知道要说什么怪话!”
母子俩被雷得不知所措时,突听得有人脆脆喊了一声:“胖婶儿!”
胖婶蓦然回头,只见自家小卖部前一双璧人携手而立。男的高大俊朗,如崇山峻峰,女的秀美明丽
,如清湖澄澈,任谁看了也要赞叹一声“好般配的一对儿”。
胖婶儿视线下移,果然看见沙漠雨与那人紧紧扣着的手。
她脑中一阵眩晕,身子软软的就要往下滑,大胖连忙将妈半拖半抱稳住,赵弘毅也疾步过来,两人
一起用力,才将她肥硕的身板儿扶挪进屋。
“你真是弘毅?”胖婶死死扯住赵弘毅胳膊,声音颤抖。
赵弘毅将胖婶扶坐进竹编凉椅,转身拖了根油光黑亮的老木凳挨着她坐下:“胖婶,是我。我现在
跟我妈姓,叫赵弘毅。”
胖婶哪管得了他改姓的事儿,伸出圆胖的手指头,指着沙漠雨艰难发问:“你,你和沙漠雨……”
和沙漠雨一起回到凤凰村,赵弘毅便知自己身世非揭开不可。
他深呼吸一口气后,沉声回答:“我们要结婚了。哦,胖婶你大约还不知道,沙时崧不是我生父,
我和芽芽没有血缘关系。”
胖婶如同屁股下有个仙人掌似的,腾地跳起:“怎么可能?”
然而,赵弘毅的身形、五官、眉眼……胖婶看着他,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完全没法从他身上看出
沙时崧半点影子。
她张了张口,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似哭似笑又似嘲讽,半响道:“原来是这样……”
赵弘毅立刻明白,胖婶误会了。
或许凤凰村的人知道他非沙时崧所生,第一反应都会是这样——难怪沙时崧打死老婆又自杀,原来
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不是他的?那赵明英岂不是……
他不能让人这么误会母亲!
他忍住翻滚情绪,将事情一一道来。
胖婶听完恍然大悟,不由惊叫出声:“怪不得!沙时崧从来不下池塘凫水!从来不和挖煤工一起洗
澡!挖煤工都说他傲,看不起挖煤的丘二!”
煤窑工人干活一身黑灰,放工后都要在浴室洗个澡才回去。矿山煤炭多,烧锅炉方便,家属也常常
上煤矿浴室洗澡。
那些年,明明矿上有大浴室,地方大水热乎,洗澡十分舒服,沙时崇和沙时崧两兄弟偏偏在自己办
公室后面修了个小浴室单独洗澡。
工人还以为那洗澡间多豪华呢,有好事者趁着无人进去一看,回来说普普通通,又小又闷,连个窗
户都没有。
赵弘毅也想到此处,吸了一口气轻轻补充:“我小时候,沙时崧从不带我洗澡。”
那年头的人农活缠身也没功夫也没心思讲卫生,就算矿上有锅炉有浴室,家属们往往十天半个月才
来洗一次澡。
一家人洗头洗澡、剪指甲、洗衣服刷鞋子一揽子到底,一家人相携而来,洗个澡堪称系统性工程。
孩子年纪小时,往往是父母带着洗,当妈的带女儿,当爹的带儿子,洗澡时大人好给孩子搓背。
有的皮孩子一次要搓好多黑泥条,少不得一边搓澡一边挨大人教训。
对忙于生计的大人、满山疯野的孩子来说,这是少有的亲子时光。
儿时的赵弘毅很渴望到矿上和父亲一起洗澡,沙时崧从来不肯。
夏天他想下跟父亲池塘凫水,沙时崧推说自己不会水,他这才和村里一帮大孩子混着学会了游泳。
那时赵弘毅觉得,可能因为缺少这些时光,“父子”俩才不够亲近。
哪知别有根由。
即使无人得见,有些事也等于实锤了。
“沙时嵩办丧事,是沙时崇亲手给他擦身体换衣裳、装裹入棺,不让任何人动手帮忙。我当时觉得
他们两兄弟感情真好,觉得自己那点猜疑是胡思乱想。”
胖婶眼圈儿顿时红如渗血:“原来是这样。可怜明英,明英的命怎么这么苦……” 一句话将将
说完,眼泪就吧嗒吧嗒直掉,和她人一样,圆滚滚的。
赵弘毅五指在身后抓握成拳,薄唇紧抿。
沙时崇的惺惺作态,骗的可不止是胖婶,年少的他也从未深想。
待胖婶哭完拭泪,赵弘毅才开口道出所求:“胖婶儿,我想将我妈的骨灰起出来,请奉到家里。您
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事有什么规矩和讲究?”
赵弘毅离开山村这么多年,并不清楚农村丧葬迁坟那些繁琐规矩。胖婶儿卖香火纸烛和丧葬用品,
对这套规矩熟悉得很,也认识不少风水先生和做法道士。
骨灰不入土下葬,而是安放在家中供奉,这样的事胖婶也听说过,可哪有已经安葬又出土的?
胖婶摇头:“这么多年了,何必惊动……”话说一半,立刻将剩下一半吞了回去。
凤凰村不是赵明英的故乡,沙时崧一不是弘毅生父,二不是明英实质性的丈夫,还是杀害明英的凶
手,赵弘毅不想母亲安葬在这里合情合理。
想来赵明英如果泉下有知,也愿意和弘毅回家吧?
胖婶飞快想通此节,赶紧点头:“行,我帮你找人算算日子,定个程式。这个确实有些讲究。”
她用粗粝的大拇指按按眼窝,止住又要滚落的泪水:“当年明英安埋时,也是我请的风水先生和做
法道士。我一再跟他们说,一定要选个好日子看个好风水,保佑你一辈子顺顺当当。不然往后我就给村
里人推荐别人家了。”
“你别看风水先生和做法道士收了沙时崇那个背时砍脑壳的钱,心头却是向着你的呢!坟的风水好
得很,只旺你一个!不信你看,沙时崇啷个败了嘛……”
大胖瞄了瞄沙漠雨,咳咳两声。
胖婶赶紧描补:“芽芽是个好的,跟她老汉儿不一样!”
赵弘毅低头握住沙漠雨左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摩挲着:“嗯,芽芽好,我知道。”
沙漠雨想起这五年多来种种,着实感慨,情不自禁将右手盖上他的手掌:“弘毅……”
说不尽的柔情缱绻。
大胖和胖婶儿都挪开眼睛。
赵弘毅松开手,轻咳一声:“胖婶儿,我和我媳妇儿的事,还有迁葬的事,村里人早晚都会知道。
我怕大家说我妈的闲话,给她泼污水。您能帮忙吗?”
胖婶儿拍得胸口当当作响:“这个没问题!”
这些年,村里大多数人是同情赵明英的。
大家只是不解,以前沙时崧动手,也不过砸个家具,打个皮外伤,怎么突然就把赵明英打死了呢?
难道有什么缘故,惹得沙时崧下了重手?
少数长舌的便无事生非,拿赵明英人才生得太好之类来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遇到这种声音,胖婶总是一句话抵回去:“打人的没错,挨打的倒有错?信不信我也打你一顿,说
你惹的我?”
她体壮力气大嗓门更大,说这些话的男人们都有些怕她,慢慢的这种声音就少了。
村子最大最当道的商店,本就是舆论传播的中心。
胖婶怀疑过这些杂言杂语是沙时崇自己传出来的,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
现在想来,反而觉得不是。
沙时崇将亲大哥的天阉掩盖得死死的,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万一让人怀疑沙时崧不行怎么办?
还是人心复杂,偏要飞短流长。
事关母亲淸誉,赵弘毅觉得,光靠胖婶儿不行,还得加个双保险。
嘴巴两张皮,上下一磕毫不费力。或为利益,或者,纯属闲的。就像他母亲死了,他被沙时崇欺骗
驱逐,村里人怕沙时崇,再不肯为他说一句。
就像母亲去世十几年,村里居然还能生发闲话。
可恨,可恼。
人心重利,要让村民不说闲话,还得有不说闲话的好处。
指头在膝盖上敲了敲,赵弘毅开了口:“胖婶儿,小胖,我这些年在江城搞建筑,需要些本地工人
,没有手艺的,先培训培训也行。你们再帮我在村里物色些人吧?要老实本分少言语的。”
胖婶立刻明白了。少言语,少闲言碎语。
“放心,这个我心头最有数了!”
当年村民怕得罪沙时崇,今后,他们一样怕得罪赵弘毅。
当年,他们向着沙时崇说话。
今后,他们得向着赵明英说话。
胖婶和赵弘毅亲亲热热说了一阵话,眼看天已正午,便留两人吃饭。
弘毅也不客气:“好啊,很想您的手艺呢,特别是您做的青椒豆豉回锅肉。”
胖婶一张圆脸笑开了花:“那还不简单?”扭头喊住沙漠雨:“你来帮我的忙嘛,我们两个人麻利
点。”
一看就是要说些私房话。
黑黝黝的铁菜刀在菜板上“咄咄”阵响,一会儿功夫,炊烟从青砖烟囱中袅袅升起。
胖婶儿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嗔怪沙漠雨:“你怎么遇见弘毅的?真是的,不早和我说,害我担心这
么些年。”
沙漠雨将这些年的事情一一道来:“起初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后来以为他死了,更不敢告诉您。今
年5月中旬我去汶川祭奠,这才遇上……”
胖婶听完,十分唏嘘。
两个年轻人虽然错过5年,归根结底是有缘分的,不然怎么沙漠雨一去祭奠,就遇到弘毅了呢?怎么
弘毅狠下心走开,5月天竟然下雪了呢?说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两人就该在一块儿!
她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那你爸那边……”
沙漠雨沉默一阵:“我不会让弘毅为难。”
在结婚前,她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处理好。
蝉鸣阵阵,蜂飞蝶舞,赵弘毅和大胖在大树下喝茶纳凉:“你小子,越长越壮实了,听说生了个小
胖子?”
大胖挠头:“天晓得,我又没吃多少,儿子都比我吃得多……”
反问他:“看你这样子,在外面发大财了嘛?”
赵弘毅:“有两个臭钱而已。”叹口气:“坦克是不敢想了。”
曾经,两个舞刀弄枪满山疯跑的男孩子有个共同梦想:当兵。还约定长大了一个开坦克,一个修坦
克。
那时,大人逗他们:“想说媳妇儿不?”两个人都说:“有坦克谁还要媳妇儿?”
真长大了,一个搞起建筑,一个开上了出租。
也都有了媳妇儿。
一对发小勾肩搭背,说起这段往事你一拳我一掌,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