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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半 ...

  •   八月山村,赤日灼人。

      凤凰村头,百岁老槐树绿荫深浓,风吹叶漾,树上几只知了声嘶力竭叫唤,尖利声让人心烦气躁。

      树下石凳子上,几位下山赶集归来的村民卸下背篼,摘下草帽卷着帽沿儿呼啦啦扇风,卷起白背心儿露出黄白肚皮,叉着腰骂这久不下雨的伏旱天气。

      树旁小商店里,身材圆胖的大婶儿窝在油光可鉴的竹凉椅里,眼睛昏昏欲闭。迷蒙中,门外传来发出“咔咔咔--”的金属戳地声,刺入耳膜。她抬了抬沉重如石碾的眼皮儿瞄了眼门外,睡意一扫而空,圆胖双手撑着竹凉椅扶手立刻坐起

      --——生意上门了!

      水泥公路被阳光照耀,白花花晃瞎人眼,炕得路上浮尘如热锅里的炒面升起白烟。灼热翻腾的气浪中,十余人大步流星脚下生风走过来,带出烟尘一片,竟有千军万马滚滚红尘的气势。

      这群人有男有女,衣服相仿,打扮得怪模怪样:大热天长衣长裤捂得严严实实,连帽子也遮得齐全,三片布料从耳朵和颈片搭下来,一个同色的面罩捂住口鼻,乍一看活像电视里的鬼子进村。背上背包鲜亮得耀目,红蓝黄绿白煞是好看。人人手中均持有长长的三节、四节拐杖,有的还左右手各一根拐杖。就是那拐杖打在公路,金属尖头发出“咔咔咔--”的摩擦声,令人耳鸣。

      胖大婶儿伸出肥白起肉涡的手指一把将风扇拧绞到最大档,麻溜进里屋将饭桌边几张油光可鉴的条凳端到店外,又拿出柜台上几把金黄大蒲扇,站在门口扬声招呼着:“快来坐快来坐!这大热的天,歇下再走!”

      那十余怪人在阴凉屋檐底坐下来,纷纷摘下帽子,卸下背包,挽起袖子和裤腿,大力摇起蒲扇。

      一个黑碳脸皮,戴着形似□□大墨镜的中年男子自来熟地和胖婶儿打招呼:“老板还记得我们不?”

      “记得记得,上回坐在我这槐树底下歇气,我还给你们端板凳的呐。你们是那什么什么友,哎,就是喜欢走路旅游的人嘛。”胖婶笑嘻嘻道。

      大墨镜边笑边点头:“对对,老板娘好记性。”

      大墨镜身侧,一位肌肤白皙的年轻人摘下白色渔夫帽和墨镜,露出一张俊雅的脸,他鼻梁英挺,眉毛黑浓,眼窝略深,睫毛弯长得不像样,有种浓墨重彩之美。

      胖婶瞧了他一眼,惹不住咋舌:乖乖的个咚,瞧瞧这张脸!漂亮得!啧啧,跟年轻时的费翔一个样儿。

      “小费翔”神色认真地纠正她:“我们是驴友,喜欢户外徒步的人。”

      胖婶嘴上附和着“小费翔”:“对对对,是驴友,特别有意思的人。”

      暗中一阵腹诽:“这大热天庄家汉都睡大觉,你们还在大太阳地下跑,这哪是驴友,明明是疯子。凤凰山8块钱的中巴车不做,偏要走路爬上山,城里人就是吃饱了撑的。”

      她脸上笑嘻嘻,眼珠子如电子扫描仪似的扫过这群人:他们可比春天见到时狼狈多了,个个满头满脸汗水,皮肤通红,头发像汤锅里捞出来的又湿又油,衣服领子上还有汗渍白斑,从背心到□□,全是汗水湿透的痕迹。

      凤凰山虽说海拔高宜避暑,屋子里树荫下凉快得很,但论太阳底下,比城里还晒人:紫外线太强,一个不小心能晒脱二层皮。胖婶瞅瞅驴友们,呃,都穿长衣长裤,一身闷得严严实实,比那些单纯来旅游的人晓得路数。

      一群人咋咋呼呼将胖婶冰柜里的矿泉水买了大半,每人三瓶水,喝一瓶,往背包侧袋插两瓶。又有人要了香烟、小零食、冰棍儿。村里人常买的那些便宜货他们一概不看,尽挑贵的要。

      “小费翔”要掏钱结账,驴友们纷纷叫:“老规矩,AA制,你别管我们的。”

      “小费翔”嘻嘻笑:“也没多少钱,请大家喝瓶水而已。”

      大墨镜笑斥:“卫成昭你搞什么?规矩不能乱。”

      原来 “小费翔”名叫卫成昭。

      大墨镜说话似乎颇有分量,卫成昭只得作罢。

      于是大家一五一十分别付钱。

      胖婶儿做过他们的生意,知道这是驴友的规矩,也不以为意,分别找补了零钱。

      买完东西,“小费翔”率先背上背包:“休息好了没?准备出发了。一会儿到红房子旁的池塘,咱们洗个澡休息休息,那边更凉快。”

      此言一出,不止胖婶,槐树下歇凉的几位村民也齐齐望过来。

      村民都知道驴友说的何处——村西头沙家,一块大院坝,一栋红砖大房子,旁边一方泉水汇集的清幽池塘,屋后半山坡一片密不透风的柏树林。穿过柏树林往山坡上走,几乎全村的坟头的埋在那块“宝地”

      ——岂止凉快,简直是阴嗖嗖……

      胖婶怔了怔。

      几位村民中一位花白胡子老头儿则忍不住开口:“红房子你们也敢去歇脚?”

      大墨镜和“小费翔”同时“咦”了一声:“怎么了??”那地方驴友们数次经过,还在屋边池塘里洗过澡,从没发现不妥当。

      花白胡子老头看了看胖婶,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那里出过案子死过人,阴气重。”

      “怪不得。我说那么好的房子怎么没人住?”大墨镜恍然大悟:“是啥案子?怎么没听说过?”

      花白胡子老头不说话了。

      另外几位村民互相望了望,一个道:“是两口子,女的……”

      另一个赶紧拐了拐他胳膊,看了一眼胖婶儿道:“这事儿快十年了吧?有没什么好说的。”

      胖婶儿扫了那几人一眼,沉声道:“可怜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驴友们见状情知有异,也不再追问,背上背包走人。

      看着他们虎虎生风远去,胖婶重新窝进柜台后的竹凉椅。电风扇咿咿呀呀吹着,她眼皮儿渐渐合上。

      半梦半醒间,夏日的满山苍翠退去,铺卷出春日成片野花,蜜蜂嘤嘤嗡嗡上下翻飞。她背着背篓顺着小径来到红房子前,只见两个女人在院坝里借着天光绣花鞋底,两个男人在宽阶下象棋,一个耳朵别着香烟,一个手边拎罐啤酒,一个要悔棋,另一个死活不让。

      开满凤仙花的院坝里,有蒙了眼睛的少年和小女孩追逐嬉戏:“芽芽,我要抓到你了!”

      小女孩一拧身,从少年腋下灵活钻过,双手举在脸庞边一张一合,吐着舌头嘻嘻笑: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弘哥哥是大笨牛,略略略略……”

      胖婶儿恍惚觉得,这就是山村最平常不过的傍晚,岁月安好得没有半点异样。

      她甩着手膀子“啪嗒啪嗒”走过去,卸下肩头背篼在台阶歇脚,一边大声粗气打招呼:“明英、晚霞,吃饭没?”

      明英笑呵呵回过头:“是胖婶儿呀,累了没?快来坐。”

      声音略有些外乡口音,语气熟稔亲切得很,只是那张脸--——

      青紫肿胀,一只眼皮如花白桃子般鼓大,快要看不见眼睛。鼻梁恐怖塌陷沉怪异形状,口角歪斜,抠鼻不断渗出浓稠鲜血。

      汩汩一股。汩汩,又是一股。

      胖婶儿脑袋一嗡,全身汗出,不由后退一步,一脚在台阶上踩空,醒了!

      “咚、咚、咚。”商店老旧大门被人不紧不慢敲了三下,一个沉湛的男子声音在店铺里响起来:“胖婶儿,买香烛。”

      刚一醒来,就被人叫着买货,刚刚的惊惧如潮水迅速退却,迅速模糊成一团青烟。

      看到有顾客,胖大婶赶紧撑着膝盖起身,带那名男子到店铺一侧的香烛摊边。

      眼下正是农历七月半过鬼节,家家户户按老规矩给逝去的祖先、亲人烧香烛纸钱,胖婶便利店里每年此时都要专门摆个香烛纸摊点。在村中凤凰泉矿泉水厂上班的年轻人打趣说,她七月半的香烛生意好比发“年中绩效”。

      那名男子挑拣了好大一包冥币、黄裱纸和包好待填写的福纸,粗粗大一把香,选了几对最大最好的红烛,比普通庄户人家足足多几倍的分量。胖婶心头算了算账,一边笑逐颜开,一边忍不住心头嘀咕:“这家人不知道有多少亲人去世……”

      她目光从香烛摊渐渐上移,打量起这位顾客:

      哗!好一条威风凛凛的高壮汉子!

      男子身材健硕而修长,隔着夏日薄裳可轻松看出他的大长腿和结实肩腰,短袖衬衣外小臂和半个大臂的肌肉块块分明,让人想到田径场上的运动员,肌肉和力量美恰到好处。

      他肤色微黑,方额广颐,蓄了一部威风凛凛的络腮胡须,看起来起码有30岁了。眉毛浓长,形如宝剑,鼻梁挺直,五官简洁而硬朗,偏偏生了对大眼皮大眼睛,看上去深邃幽黑,看向她时带了一种莫名的温和,好像他认识她一样。

      但这张脸全然陌生。

      胖婶好奇试问:“你是我们村的?”

      “不是。”男人眸色瞬间又厉又硬,声音也透出一股冷意,如新开刃的大铁锄一般。

      他双唇紧抿,垂下眼皮摸出钱夹子,从一叠红票子中抽出两张“啪——”地拍在柜台上,拿了东西迅速转身。

      “不是我们村的,七月半来我们村上坟?”胖婶儿一边收钱,一边嘀咕,一边低头找补。

      刚刚的零钱都给驴友了,胖婶翻找遍盒子底的硬币,数了两遍才将零钱凑齐,一伸手:“补你的钱——哎,人呢?”

      面前空空,那人竟然走了。

      她拿着零钱就追。

      “哎!哎——补你的钱!”

      她身材肥胖,行动不便,一路追跑上去,却和那人越来越远。

      胖婶喘了两口气,咬牙继续。

      男人一路大步前行,直到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丝踌躇之色。

      胖婶紧赶慢赶追上,又喊了两声,男人终于回头,面露疑惑:“你叫我?”

      大热天,她跑得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时忍不住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口:“你!你这人怎么走得这么快!”

      胖婶将零钱递在男人面前:“补你的钱。”

      男人面无表情:“不用。”

      胖婶往前一伸手:“那怎么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皱巴巴的零钱窝在掌中,沾染了些许汗渍。

      大胡子男人表情却有些无奈:“胖婶你……”

      却是老老实实伸出了粗大的手掌。

      胖婶将零钱倾在他掌中,笑了笑转身就走。

      走开十几步之后,鬼使神差忍不住回头,见男人依然在路口踟蹰。

      那神色似乎,迷路了?

      她毫不犹豫快步走回去:“你要去哪儿?可以和我说说看。这几年村里修房子修路改了些模样,外头回村的人往往不认识路……”

      男子面色瞬间黑沉下来:“我说了,我不是村里人!”一转身,抬脚走向水渠边的小路。

      胖婶越发觉得奇怪。

      近年凤凰山很多地方退耕还林还草,田地少了灌溉需要也少了,水渠荒废,渠坎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很少有人行走。但这条路确实是近路没错。

      ——这个大胡子,又认识旧路,又叫她胖婶,怎地非要嘴硬说他不是村里人?

      他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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