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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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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南,大暑,燥热憋闷,氤氲着水汽的薄雾漫在群山之中,看不真切。
茫茫葱郁间,有一地界格外突兀,方圆数十里,草木不生,鲜有活物出现。偶有微风刮起砂砾,露出黄褐色的地皮。
唯有一塔静静矗立其间,青石塔身墙皮斑驳,依稀能看到建塔时满身的金色咒文。几串铜铃挂于塔顶檐角,锈迹斑斑。
“你怎么才来?”
塔下的男子着黑色对襟短布衫,头包青头帕,不耐烦的把手中的直戟塞给来人。“又去赌了吧!”
来人衣着相似,落地收了法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耷拉着眼皮四下张望了下,神神秘秘的凑到男子耳畔说:“哥们昨天赢了个宝贝。”
男子显然对他的宝贝不感兴趣,不等对方再说,便向后躲了一步,拉开距离,提醒道:“百里哲!镇渊塔乃禁地,不可轻慢。”
百里哲撇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辩驳,“怕什么。这方圆十里内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难不成你是怕塔里关着的那位诈尸?”
“瞎说什么。也不看看这塔里关的都是什么。若真有异动,哪里还有你我活命的份。”
见男人急言厉色,百里哲服了软,弯起眼眉,轻推了下男子道:“哎呦,晓得了。我好好看着,好好看着行了吧?”
男子被这敷衍了事的态度噎住,张了张嘴,最后只留下一声轻叹。
男子走后,百里哲收了笑脸,像是彻底没了骨头,懒洋洋的斜靠在塔墙上,解下腰间的烟袋锅子,顺势往墙上磕了两下,埋头整理烟丝,絮絮叨叨道:“切,吓唬小孩儿,当我不知道呢。这里面可是炼魂阵,凡骨血生灵根本熬不住,别说活人,就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残魄能逃得出来,我都跪地喊它祖宗!”
说着,不紧不慢的掏出火折子点烟,看着来回剧烈摆动的火苗,人愣住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此时塔顶檐角的铜铃发出混沌又沉闷的响声,让人恍惚。
一阵大风彻底打灭了火苗,待百里哲醒悟,本能的去抓倚在墙边的长戟时,身后斑驳又厚重的石门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男子僵在当场,头皮发麻,不等他发出求救示警的信号,石门已然大开,一道人影逆光蹒跚而来。
“祖~宗~啊~”百里哲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
岱屿山顶峰,扶光殿内。
“放屁,不过是弟子们为了争夺仙草,起了点小争执而已,这等小事,毕掌门也好意思拿到扶光殿来诉苦?”
“小争执?呵,张宗主管杀人夺魄这等取命灭灵的事叫小争执?!”
“比武斗法损伤在所难免,输不起就夹起尾巴认怂,非要凑上来讨打干什么!”
毕星河被噎的哑口无言,转头看向高坐在大殿之上的人:“此事明摆着欺负我碧水渊派小力弱,还望仙门诸位能替我说句公道话,齐盟主,您来评评理。”
齐松倚在汉白玉雕成的宝座上合着眼,心累,单手揉了揉蹙在一起的眉头。
两炷香,整整两炷香的时间,各门派的吵嚷声就没停下来过。
突然,随着大殿外一声响亮的通传:“万幽谷谷主到。”嘈杂的大殿内外霎时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转头看向山下,郁郁葱葱的茂林间有两个白色的身影不疾不徐的拾阶而上,犹如碧波之上掠过两只白鹭,层层叠叠的白色丝织衣摆随步履而动,光线映在上面,金色的卷云纹泛着亮光,恍若真仙,步步生莲。
“天呐,这简直就是人间话本里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风雅至极啊。”
“就他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往那一摆,我就不信有女仙修能经得住不心动。”
“芝兰玉树,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天上的谪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哎,你们也就想想得了。这三十年间被他推拒的女仙修估计能从这里排到冥河之滨了。”大殿外,一位青涩又俊俏的光头仙友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句,“我看,说不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惹来众人不满。
“你个小和尚无凭无据的~来展开说说!”
小光头摇了摇食指,“非也非也,我是仙修,不是和尚。而且我不是无凭无据,我说的都是这本逸闻趣事里写的。”说着他重重点了点手上突然冒出来的一叠书,“《修仙往事》。”
“快拿来,我瞧瞧。”
“行呀,十文一本。”小光头也不含糊,摊开手手心向上,“童叟无欺,一手交钱,一手交书。”
“你小小年纪可以啊,有头脑。”几位仙修交了钱翻着书,随口问道:“叫什么啊?哪个门派的。”
“帝青,一线巅的。”
小光头的话音刚落,刚还围着他嬉笑的众人神色一凛,仿佛沾上了什么恶心人的东西似的,当下嫌弃的四散开来。
小光头帝青也不恼,见怪不怪的指着其他人,“你们几个没给钱呢,把书还回来。”
听到这边嘈杂的声音,玉不渡停下脚步,望了过来。他目如秋露,眼波潋滟,身板挺正,如雪间苍松,一头乌黑的长发用细长的白丝带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捣乱般逃了出来,随风流连在他的颊边,鬓边不肯离去,愈发衬的肌肤白皙,唯有失了血色的双唇给这张极美的脸上添了几分寡淡,隐隐间藏有一丝病气。
七八月的天气,燥热难耐,各门派的仙修衣着都格外清凉,可他却偏偏像是怕冷似的,在白色的外袍上又加了一件天青色的氅衣。
整个人看上去浑若流经雪山之巅的一汪清泉。在这炎炎夏季,看一眼心头便是一动。
玉不渡的视线扫过众人,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却不怒自威,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
“怎么了?少主。”跟在玉不渡身边的玉笙停下来问。
“无事。”玉不渡摇摇头,大踏步踏进了扶光殿。
扶光殿乃是仙门百家的议事之所,百家在此通传消息,商议要事,处决争端。而作为五大仙门之一,万幽谷在其上自然有一把交椅。
玉不渡站在竹椅旁,不落坐不说话,殿内亦鸦雀无声,众人仿佛都在等,直到玉笙用洁白的绢丝垫在竹椅上,他这才坐了下去,抬眼看向殿内。
毕掌门性子急,刚一番声讨又处了下风,生怕此事就此揭过,待玉不渡坐好,便迫不及待的说:“既然玉谷主来了,恰好帮我评评理。”说着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车轱辘似的又说了一遍。
可不等玉不渡张口,万剑宗宗主张怀宗就出声压制:“仙门之间的分歧自然该有盟主裁断,盟主还未发话,你瞎喊什么冤。”说完转头看向一直未言语的齐松。
这话看似在维护盟主权威,实际上却有挑事之嫌,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见众人视线汇在自己这里,齐松笑了,丝毫没有仙盟盟主的霸道独断,反而大大方方的摆摆手,“无妨无妨,兼听则明嘛。多听听诸位的意见,乃是好事。不渡兄,你说呢,此事你认为该如何决断?”
寥寥几句既化解了尴尬冲突,又不失盟主身份,任在场的谁听了,心头都好生熨帖,不由佩服这位上者圆滑妥帖的手段。
可玉不渡恍若不闻,半天没有言语,反而低头从袖中拿出一柄白润透亮的玉骨扇,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那玉骨一处,不疾不徐。
好半晌才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云破雾直抵人心,“齐盟主如今是越发有盟主的样子了。”
仙门盟主乃由仙门百家推举,上一任盟主首肯才能得以继任。所推选之人,都是才德、仙法兼备的宗门主事,一般继任后,地位崇高。
可眼下玉不渡这话,轻视又傲慢,把齐松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引向剑拔弩张,连一直噙着的嘴角,也不自觉放了下来。
“怎么跟盟主说话呢!”
“若不是盟主大善,这话怕是要解读成与整个仙界为敌啊。”
自己推举的盟主,权威被挑衅,拥趸们自然先跳出来指责。
面对众人的诘问,玉不渡不急不恼,“怎么,我说得哪里不对吗?”他反问:“是他不是盟主,还是他没有盟主的样子?”
“你!”众人哑然,这么说话,让人如何反驳。
“行了诸位,今日事多,大家心急也是有的。诸位不是外人,实在不必拘泥于词句,咱们还是紧着商议要事为好。”关键时刻,齐松再次站出来打圆场,他从高座上一步步走下来,站在离玉不渡几步远的地方,笑着柔声再问:“不渡兄以为如何?”
实在是给足了面子。
这般容人之量和礼贤下士的态度,与玉不渡咄咄逼人的刻薄之言实在是对比鲜明。
玉不渡抚在玉骨上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眉头舒展,微微一笑,“自然。”只见他稍作停顿,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万剑宗宗主张怀宗,问道:“只是我刚有几处没听明白,还想请问张宗主一二。”
张怀宗左右看了下,不情不愿的应声,“你问。”
“我没大听清,毕掌门刚控诉万剑宗弟子在何处杀人?”玉不渡一脸懵懂,“又是为了何物?”
“在我碧水渊总坛。”毕星河抢先一步回答,字字带着恨意:“只为了区区一株沧渊金翠。”
玉不渡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故作惊讶的问:“堂堂万剑宗界内竟连一株沧渊金翠都找不到了吗?”
“当然找得到。”张怀宗矢口否认。
“那就奇怪了,既然本门就有,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去碧水渊的地界找呢。”玉不渡好像真的在疑惑:“究竟是故意去杀人,还是万剑宗门内想要这株仙草的人太多,供不应求啊?”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刚刚还如漫天晨星的双眸此刻犹如一张利网,死死盯住了张怀宗。
张怀宗现在进退为谷,不想承认故意杀人,那就要承认他堂堂五大门派之一的万剑宗,竟然缺一株仙草,如果不承认缺仙草,那他就保不住那几个犯了事的弟子。
这玉不渡可恶至极。
玉不渡显然没打算给张怀宗默不吭声的机会,继续说:“众所周知,沧渊金翠不过是普通草药,怎么会如此紧俏?难道真如外界传言,这沧渊金翠不仅能强身健体,祝寿延年,还可通心绪—扼狂躁—静心纾解?”
在场的众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近来仙界确有这些传言,草药价格也确实被炒高。但众人囤药不过是为了应对修炼过程中突发的不适之感,少量即可。可若一整个仙门同时需要大量此种草药,甚至不惜去邻派撕抢,那问题绝不是囤药这么简单,很可能是……
邪术!
不少灵光的门派主事心头飘过这两个字,那罪名可大了,不由心里一个咯噔,面面相觑。
“这不是草药的问题。今日是草药,明日说不定就是金银,万剑宗此这等行径分明就是强盗,去别人家要东西,别人不给,就把人打死,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万剑宗必须严惩赔偿。”眼看形势刚对自己有利,就被玉不渡岔到了仙草上,毕星河哪里肯干,又强行把话题按了回来。
这不上道的傻子!玉不渡无语的闭了闭眼睛,叹出一口长气。
“毕掌门,您今日出门是不是少带了一样东西?”玉不渡问。
“啊?什么?”毕星河不明所以,答得倒是很痛快。
“脑子。”玉不渡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明显的不悦,“你想为门下弟子讨公道,却被人带偏无力反驳,只能四处拉人下水。刚得了点甜头,不好好审时度势,却又急着跳出来搅混水,狐假虎威,哪里有半分掌门的样子。”
“我……”毕星河脸上挂不住,却又奈于事实,无法驳斥,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
在场的其他仙门主事暗暗咂舌,好毒的一张嘴。
毕星河这一闹,显然给了张怀宗思考的时间。只见他向前一步沉声斥责道:“说到去别人地盘抢东西,玉谷主怕是也没什么资格指责我和毕掌门吧?!仙门中还有谁不知,自从一线巅的关青阳被罚关进镇渊塔之后,他在民间的庙宇和信众就被你悉数接管了呀!跟您一比,我这就是小巫见大巫。”
听到关青阳三个字,玉不渡原本松弛的肩膀陡然紧绷起来,秋露一般冷淡的目光突然变得犹如一把烈火,死死盯住张怀宗,恨不能燃之而后快。右手捏紧了手中的玉骨扇,手背之上青筋毕现。
张怀宗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玉不渡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他向前一步,嘲讽般笑道:“怎么,玉谷主还想与我动手不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出过手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当年叱咤仙魔两界的玖月轮怕是都该生锈了吧。”
张怀宗话音刚落,只觉眼前倏的飘过一个白影,犹如一股旋风,还未来得及看清,脸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钻心的疼。
“区区蝼蚁,还不需要我们谷主出手。”
张怀宗顺着这苍劲的声音看去,正看到玉笙重新站回玉不渡身后,满脸慈爱的轻抚玉不渡的肩膀,似是安抚,又像是安慰。
“你!”张怀宗还想说什么,衣袍便被身后的同门仙修拉住,后者皱眉轻轻摇头。
张怀宗怎会不知,玉不渡身后的这位看似慈祥的花甲老者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正是修仙界的武痴,醉心研究仙法法器,功法深不可测,若不是老谷主离世,他都不一定出山露面,真打起来,合他们万剑宗在座之力都未必能讨得到好处。
张怀宗不敢再轻易发难,转头想让盟主帮自己说话,却碰上对方责难的眼神。
“张宗主倒很是让人佩服。”玉不渡垂眸将手中的玉骨收起,起身走到张怀宗跟前,气势犹如雪山压顶。他微微提了一侧嘴角,似笑非笑的讥讽道:“能做到三十年功法毫无长进,也是不易。”
万剑宗宗主张怀宗自身的功法不济,这些年暗地里没少受人诟病,但当着仙门百家这么多人的面挑明还是第一次,大殿内外嗤声一片,议论什么的都有。
“行了,都是各派主事,各退一步吧。扶光殿是处理要事的地方,不是逞一时口快之所。”
齐松任盟主多年,恩威并施,颇有名望,此话一出,殿内外安静了许多。
玉不渡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便往外走。
“玉谷主留步。”齐松把人喊停,兀自走到大殿中央,那里立有一座石台,上面嵌着一柄长箭,通体流光,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又忌惮着什么,抬手想去抚摸那箭柄,却又堪堪停在了那层天青色的流光之外,“虽说张宗主刚刚的话有些欠妥,但万幽谷抢占一线巅的地盘却是事实,我想,你需要给一线巅一个交代。”
玉不渡侧头看向一旁空置的一线巅交椅,神色复杂,不过很快紧蹙的双眉便弯成了月牙,他笑的坦荡:“没错,我是占了关青阳的地盘,抢了他的信徒,那又怎么样,天下谁不知,我们两个是死对头!”紧接着他声调提高了一倍,高声道:“更何况诸位是忘了当初给他定的罪了吗?私通魔族,残害仙友,修炼邪术驯灵,妄图推翻镇渊塔,贻害苍生!”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红色的血丝已爬满了眼角,精疲力尽,稍作停顿后,又几乎是自虐般反问:“如此十恶不赦的罪人,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