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少摘

18、【第18章】一粟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这三句话若出自成帝之手，那意思再为明显不过，成帝和薛器的交情世人皆知，当年虽有叛乱，但成帝仍视薛岁为妹，并在死前为薛岁做媒，以此来保全她。

　　可是也有人猜疑，那时薛岁远在万里流放，成帝如何知晓她能回京？又如何说服丛云岸求娶？这两人分明毫不相关。可若说是舒檀，反而更不可能。

　　舒将军生前便陷入和夷安公主的绯闻之中，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多年驻守边关不肯回朝。舒夫人则因此携幼子离家出走，音信全无。紧接着夷安公主协助南阳王谋反，舒家长子舒定战死沙场。舒家一连串的不幸，几乎都与夷安公主有关。

　　这样的深仇大恨，舒檀如何会娶薛岁？舒夫人和高密侯夫人又如何能够同意？

　　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无论真假，大多数人自然不会在乎舒檀所说的真假。

　　“哀家忽然想起永昼了。”

　　交头接耳声顿时消失了，众人惊疑不定，今日形势之古怪，实在难以预料弘黎要说什么。

　　“永昼效忠成帝而去时，曾告诉我，成帝留下一件信物，所持者日后会来求娶定元翁主，见字如诏，不得违逆。后来诸事繁杂，一时忘了，直到那日有人来长乐宫求见。”弘黎的目光穿过众人望着薛岁，仅是须臾便扭头看向另一人，“丛少傅，昨日哀家宣你来商议乌孙和亲一事时，还提及到此事。你可还新年伊始之日，你对我说的话？”

　　丛廷秀听到“乌孙和亲”一句时，仅是片刻的思量，便已知道弘黎的意思。

　　“回太皇太后，确有此事，那日臣按照惯例去长乐宫答复陛下的功课时，顺便提起过舍弟燮臣的亲事。”丛云岸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他根本从未提及此事。“燮臣承蒙抬爱，受宠若惊，万不敢辜负成帝嘱托。”

　　舒檀凝重地看着丛云岸，丛云岸脸上的茫然使他只能沉默的苦笑。但面对舒檀，哪怕自己深陷是非，也不能不愧疚。

　　其实两人心头都明白，舒檀是饵，而丛云岸只是偶得的鱼。即便不是丛云岸，也会是其他人。

　　人有万道枷锁，丛云岸无法在此时不顾在楚廷仰人鼻息的家族，去公然拆穿丛廷秀的谎言，何况这谎言，早就被弘黎所威胁，虽然他不知道砝码是什么，但他坚信丛廷秀不会是那样指鹿为马的人格。

　　明明事关薛岁，可她却像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将自己推来推去。她知自己轻如鸿毛，无法掌控时局，可却有片刻，寄希望于有个人来将她这片鸿毛托入掌中。

　　“博山侯到！”

　　这一声如救命稻草，如濒死时的呼唤，薛岁觉得自己也许不会再受人飘摇。

　　那一瞬间她望向殿门的目光，落在舒檀眼中，忽然就变成剧痛。

　　幼年时一声声无心的檀郎，那夜被托付于他时懵懂的神情，若只是出于对弱小的怜爱，那么在她流放的那几年里，早已经慢慢转化成了挂念。那挂念绵长潮湿，并不足以干脆到让他当成男女之情。可是此刻的这一眼，断然巨变，他对自己生出恨意。

　　薛岁并不知弘温是何时回来的，为什么没有告诉她？那诸多揣测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因为弘温脸色苍白，身后的宫人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去搀扶，但好在他的手看上去并没有受伤的样子。
　　她想起那个鸣镝穿过他胸膛的梦。

　　“怎么不在甘泉宫养伤？来这里做什么？”弘黎虽是关切地埋怨，却更像是走戏的过场。

　　弘温的目光没有落到薛岁身上，他努力站稳身子行礼，哪怕身体上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仍旧挺直了背，如迢迢明星，视众生为沧海之粟，“成帝晏驾那日，本官是第一个到未央宫的，诸位大人还记得吗？”

　　无人反驳，静待下文。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内侍官永昼，她给我了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拿出一片衣角，与弘黎手中那片质地颜色如出一辙。“她告诉我，成帝遗笔裁自一件朝服，且一分为二，若今后有人拿出齿缝吻合的另一半，无论是谁，不容置喙。”

　　薛岁知道，那是她给他的，未央宫那夜她亲手塞到他身上的。她悲苦的恍悟，原来她也不过，是他眸光下不屑一顾的一粒尘埃，一只蜉蝣。

　　“永昼当夜即随成帝而去，赤诚可鉴。她所说的，必是成帝最后的嘱托。”

　　师南看弘黎眼色接过那半片，大声读道：“唯有永昼，千年松柏，几日丝萝。”

　　成帝向来优柔寡断，自陷于人情织网，于政务又过于仁慈，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但他的多愁善感，仁至义尽，却又不令人肺腑感伤。他写下这几行字时，应当知道会有昭告天下的一天。但他没有用春秋笔法，言辞也毫不隐晦，剖诚地说出这世上他最放心的不下的两个人。

　　哪怕只有几个人知道，成帝说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这样一来，对于怀疑永昼和薛岁有什么关系的揣测，也有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舒檀对薛岁说过：他对你，从前往后，无人可比。

　　这时丛云岸忽然站起来看着众人，他的语调不卑不亢，但冷静中有一种蔑视：“婚姻大事，难道定元翁主的意愿就不用考虑吗？”

　　大家齐刷刷看向薛岁，纵是此刻，也没人在意一个大赦孤女的想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翁主有太皇太后做主，有成帝遗言做媒，已是至上的荣耀。定元翁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说话的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临江侯，他是弘黎的马前卒，沉默到现在，不替弘黎说几句话实在说不过去。况且，他也有自己的盘算。临江侯这时变了神色看向舒檀，“至于舒小侯爷，我倒是有一桩事要和你算算。”

　　舒老将军的侯位，按理是落到舒檀头上的，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音信，才搁置在那里。

　　此时临江侯挥挥手，立即有人托着一只檀木盘跑进来，里面是一截鲜血淋漓的断指。

　　“犬子弘婴不知何处得罪了你，竟被你生生断下一指？”

　　如今薛岁已然被架起来，血鸽的事不能再抬到明面上来让她为难。舒檀脸色阴沉，大有破罐破摔，只求心中痛快的放纵，“他与我真刀真枪的动手，我还要让他不成？断就断了，大丈夫自负输赢。”
　　原来奉命去扑杀鸽子的是弘婴，可是现在不管是谁，对薛岁来说都没有区别了。

　　“小侯爷与婴世子的私人恩怨，我们掺不得手，还请临江侯待宴会结束自行解决吧。不过小侯爷既也要求一门婚事，我想太皇太后也不会推却。”

　　“双喜临门之事，哀家怎么会拒绝呢。”

　　两人一搭一唱，姑侄不和的传闻，不攻自破。

　　薛岁想，今晚这出滑稽戏，就是给她和舒檀准备的。本以为丛云岸是闯进来的冤大头，但听丛廷秀说的话，大概还有更深的内幕。她不能左右局势，但这泥坑，能推出去一个是一个。

　　“陛下，既是为臣女赐婚，就不用别人凑热闹了。好事就是好事，无论成不成双，都是好事。”薛岁忽然站了出来，句句都是对着幼帝说得，仿佛弘黎只是一个摆设。

　　上官续到底不会审时度势，只知道有人对自己说话，便要有所回应。可刚想开口，意识到什么，眼神立刻投向了弘黎。

　　“确实不急，长安城贵女如云，慢慢挑就是了。不过侯爷的爵位你也该担负起来了，不然还要别人跟着你继续浪迹天涯隐姓埋名吗？”弘黎轻轻松松化解了尴尬，也不想再继续追究下去，她转头和和气气地对上官续说道：“陛下，择日不如撞日，况且今日本就是个好日子，您亲自下旨赐婚吧。”

　　“依太皇太后的。”上官衡说着叫了御史大夫上前，亲自草拟赐婚诏书。

　　从落笔起草，到瓜熟蒂落，一切都再无可更改。

　　薛岁并不在意师南又宣读了什么，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弘温挺拔的背影上，而那人依旧没有看她一眼。

　　等她移开眼和丛云岸并肩上前领旨谢恩的时候，她才终于和丛云岸交换了一次眼神。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受自己的拖累，最后双方都苦笑作罢。

　　“还有一桩要事，本想明日朝议时说。但事态紧急，怕是要在今日的节宴上定一定。”

　　弘温很快又开口，薛岁领旨退下的脚步顿了顿，又重新迈了出去。

　　原来她的终身大事，不过仅值得他谈论片刻，像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便从张家说到了李家。

　　留在偏殿照顾粥粥的舒晴已经知晓了正殿中发生的事情，她很庆幸舒檀没有如愿，但那种心情绝谈不上高兴。

　　舒晴和舒定姐弟俩的母亲是舒老将军的原配夫人，在两个孩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舒檀的母亲虽是舒老将军的续弦，但对舒晴姐弟俩十分亲厚，时间长了，将门中人几乎都忘了那是后母。

　　舒夫人和老将军虽谈不上伉俪情深，但也一直相敬如宾。

　　直到元和元年，昭帝即位，那是变故极多的一年。

　　那年上官衡前往封地昌邑，夷安公主也因流言不顾产期将至的危险，执意回到夷国，很快薛岁就因路途颠簸而早产出世。舒夫人虽然一直深信流言是假，但心中难免有动摇。直到一次宴会归家，舒老将军喝醉了酒，掉出了绣着夷安二字的巾帕。

　　于是舒夫人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薛器离开了长安。

　　舒晴对那一年的记忆是，长安城很大，也很空。

　　后来父亲死在边关，二弟舒定死在南阳王叛乱，满门忠烈，只剩她孑然一人。

　　舒晴觉得人一生很长，长得难熬。

　　幸运的是，她于孤门之中，偶然看见了上天垂下的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才过了几年温暖安定的日子。但也只是几年而已，于漫长的一生而言，那段日子既微不足道，又无可比拟。舒晴苦笑，笑自己亲人尚在时，聚少离多，笑自己嫁为人妇后，生离死别。

　　她的余生里，只剩下粥粥相依为命。

　　舒晴看着喝了汤药已经入睡的孩子，正思绪繁杂，心慌难定。忽然听到又乱又急的脚步，她走出去，看到内侍官背着一个人跑进来。

　　“快！医官还在吗？博山侯吐血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