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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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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胜芳没见过故人完好的脸。
皇姐管她管得严,不许她太早近男色,因此她少女时避男子如蛇蝎,渐渐成了习惯,成年后身边也没放什么小侍。
碰不碰是一回事,见没见过又是另一回事了,女人嘛,逢场作戏的时候多了去了,见惯了美丽男子的胜芳皇女头一次见到脸上被划得乱七八糟的男人时,其实是真的吓了一跳。
“好丑。”她说,蹲下来,用鞭子戳戳那个年轻男人的肩膀,“还活着吗?”
丑八怪仰起头看她,长手长脚,瘦得一把骨头似的,裹在无波无澜一双幽幽的黑眼睛闪着金光,嘴巴却毒得很:“丑你还看?”
“小东西。”危胜芳笑了。
小丑八怪一张口她就听出来了,还嫩着呢,远没有外表发育得好,她跟一个小男孩计较什么?男人么,都爱嘴硬,她懂。
她甩了下鞭子,把那卷到马背上带了回去。
死孩子被她带回军帐里,整整两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也不肯多吃东西,腿是被碾断的,脸上伤倒是好全了,疤还留着,不肯上药,危胜芳一开始不懂,掰着他的下巴要给他抹好友给她分享的什么男人都喜欢的玉容膏,却被咬了一口,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家伙是不想要自己的脸了,生怕她图他美色呢。
“爱涂不涂。”她就站起身把药扔掉,“还当你们男人都非要一张漂亮脸蛋呢,不要也行罢。”
她是当真不在乎,阴沉沉的小丑八怪盯着她,盯了一晚上。
“是我自己划的。”小丑八怪慢慢道,“我以前……也很好看。”
那天之后,他开始好好进食了,话也多了起来。
后来危胜芳才知道,这死孩子是挺聪明的,陪她在军中待了那么多年,几乎成了她的半个左右手。
她没问过死孩子来路,隐约猜到一些,知道死孩子怕女人,也没想过幸了他,手底下那些下属却管不住嘴,看她好不容易留了个男孩在身边,说了他好久的闲话,直到他自己深夜潜入敌营火烧了敌方大半粮草,立下大功,这些话终于少了,却还是觉得他是胜芳皇女的男人。
这些小事,危胜芳本是不知道的,直到她二十岁那一年还未收过有名分的小侍,太多人替她着急,一次大捷后的宴席上,有个她很敬重的阿姐当着众人的面问她:“阿岁年纪也大了,什么时候才能入你王府?”
危胜芳那时也醉了,听了这话还是惊得清醒了过来,硬是逼着她把话收了回去。
小丑八怪——阿岁就坐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仿佛是在赞赏胜芳皇女对他的维护——尽管危胜芳酒醒后尴尬得回避了他三天。阿岁是个好孩子,虽然脾性古怪了些,做了她的幕僚后却为她在战场上的胜利付出了太多,危胜芳早把他当成阿弟来看了,又怎么能任由别人再用私情来侮辱他?
男子要活在世上够难的了,尤其他又是真吃过那么多年的苦。
在最后的那场大捷前,阿岁又走了,危胜芳拍马追了百里都没追上,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男孩子,亲人死绝,容貌又绝俗,不知道会受多少的苦。如今又看到一个辛苦维持生计的漂亮小男孩,危胜芳的心一下就软了,心里难免有点微妙,最后还是买下了那碟花糕。
若是当初就有人像她一样,在阿岁落难之前就帮他一把,他后来性情也就不会变得那么古怪了。危胜芳倒不是有多喜欢阿岁,但就是条小狗养了那么多年也有感情了,阿岁好歹也是陪着胜芳皇女征战多年的功臣,她又不是会占手下男子功劳的男人,自然还是希望他过得好。
阿岁要是真的也在这个男尊女卑世界的话,说不定还能活得很好。
若是他还是个男子的话。
他毕竟是刚强独立的好男子,凭借自己也能过得下去。
其实危胜芳并不知道阿岁真正的长相,所以她是有那么一瞬觉得面前这少年和阿岁相像,也只是一瞬,还是觉得应该不是。
她揉了下额头,在贺飞来殷切的目光中吃了一小块花糕,平淡地点点头才推到贺飞来身前去。十十四岁的少年还没长大到时刻掩饰自己心情的年纪,吃到喜欢的甜糕高兴地眉毛都弯了起来,立即对那等在门外的少年说要都买下来,还分外多加了一份赏钱,看着小仆一齐送到少年手中才罢休。
那瘦弱少年收下钱后面上却没有浮现多少喜色,不卑不亢地行完礼后就果断地转身离去。他转身时从肩膀到腰~际再往下的拂动都落到危胜芳眼里,不够柔美,没什么风流气度,但却几乎让她觉得有点眼熟了。
但那脸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大抵又是错觉罢。
另一个小男孩掀开门帘跨进来的时候,危胜芳正在喝茶。
她喜欢滚烫的浓茶,茶汤调得酽酽,顺便还能就着吃甜口的花糕,省得吃多了腻到。
贺飞来原先当她不是很喜欢,还想着自己吃掉,实在吃不完就带回去给他那个年少老成的妹妹。
然而就这么等人的一时半刻,危胜芳一会儿摸一个一会儿就摸一个。等贺飞来不经意间看向那篮子的时候,里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危胜芳摸过去的手拿了个空,长长的眼睫不太自在地抖了两下,在贺飞来的余光里迅速地收回了手,开始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去灌茶,好像干掉那些花糕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阿姐。”他笑。
还没来得及说话,他那个小朋友就到了,跑得很急,棕色的大辫子抢在人前头甩了进来,差点没把他自己给绊了一跤,咕噜噜地滚到了桌案前才止住,是高而健壮的一个少年,坐起来狠命地揉着自己的头,气得说了一段叽叽呱呱没人听得懂的话。
他长长的棕褐色的辫子像花瓣一样铺陈开来,带着明显的弯曲,是很好的头发,又浓密又温暖,像热烈的日光一样毫无征兆地流泻到危胜芳膝边,好看得她眯了下眼睛。
她已经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拙劣的吸引人注意的方式了。
难得贺飞来没因有人碰到他的阿姐而生气,嗖地也窜了过来跟他这位朋友讲了几句话,体贴地把人从危胜芳身边带开,按在了他的那一侧。
饶是危胜芳再如何认定她自己是个二十二岁的成年女子,在旁人的眼里,她还是个年纪尚幼的少年人,也还是小女孩呢。
于是长辫子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了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扯着他散落的长长头发疑惑地望了过来。
他的眼珠是微微透明的金棕色,眼梢很长,看人的时候有种野兽般的冰凉美~感。除了这双眼睛之外,生得倒不是很像外邦人,肤色比中原人略白~皙些,高鼻深目也不是很明显,笑的时候格外爽朗,露出雪白的牙齿来:“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姐姐?”
这时候他就讲的是中原的官话了,声音清脆,像是细小的金铃对撞发出的美妙声响,吐字很标准,却带着古怪的韵律感,危胜芳都情不自禁地听住了,缓了一瞬才醒过来。
贺飞来可没讲过他交的朋友是个异乡人!
“我叫李冬郎,”生了一张快活脸孔的外族少年很主动地介绍自己,涎皮赖脸地贴了上来,“贺飞来说了,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他的姐姐当然也是我的姐姐了,对吧阿姐?”
他还没长大呢,肩宽腿长,掌心纹路却还没完全长开,欢快地拍在危胜芳膝前的地上,拍得啪啪作响。
这孩子长得像是一幅富家小少爷的纨绔样,说话做事却是讨人喜欢的快活爽直。连危胜芳都有点被他这样的自来熟镇住,没忍住笑了下,把这声大姐给认下来了,“叫我阿姐也行。他还没跟我讲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你是谁家的小孩?”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危胜芳本来没想过干涉贺飞来自己的交友,在她眼里,贺飞来还是个成事不足的蠢货,闯祸都很难闯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就他那个水晶心肠,他要做什么事人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个少年就在危胜芳了解的范围外了。
“你不准讲话。”危胜芳赶在贺飞来张口之前简短道。
她在贺飞来面前向来有威严,于是还想给他的朋友一点提示的贺飞来也不得不乖乖闭嘴了,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李冬郎却半点也不怕,笑嘻嘻地凑过来:“这又有什么难了?”
李冬郎确实不是中原人。
他是幼年就被送到陈朝当质子的偏远部落主之子,三岁起就在京城扎了根,长到现在十四岁还没回去过。
“我骨子里就是个京城人了。”他说。
这个小朋友还很人来疯,见危胜芳不信,当场站起身来用京城方言念诵了一遍金刚经,字正腔圆,感情丰富,贺飞来与有荣焉地大声叫好,巴掌都拍红了,显然不是第一次看他这么表演。
幸好这孩子还很会看人眼色,在危胜芳眉头跳动不停之前知趣地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讲回去。
照理说这样对故土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异族血统几乎没什么威胁了,他对贺飞来态度也很不坏,但危胜芳还是隐约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但她习惯了在人前照顾脆弱的少男心了,也不好贸然评价他,就握着指尖继续听了下去。
她听到了需要的东西。
李冬郎说他的名字是一个贵人给他取的,说的时候他笑嘻嘻地一手指了指天,注意瞧着危胜芳的眼睛,似乎是想看到她大惊失色的神情。
天,万人之上,能用天来代指的陈朝不过一人罢了。
这孩子是在得意洋洋地炫耀帝王给他取了名字的荣耀。
但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陈朝天子年年给宗室都要取一堆名字下去,赐给异族质子一个中原人名字并不奇怪,算是笼络那个归附的部落罢。
她不动声色,也不惊讶,安静地等着小朋友把他那一肚子的话往外倒,果然十四岁的部落质子憋不住了,恹恹地把他真正想说的话讲了出来。
“哎,我是想和贺飞来做朋友的,因为他人好啊,别的人知道我们部落的男子都是要出阁的之后都不跟我玩了,也就贺飞来还不会欺负我,”李冬郎说,“阿姐,你会欺负我吗?你要是会欺负我的话就早点告诉我,我跑得很快的,贺飞来一定会帮你,不会帮我……阿姐?你在听吗?”
“咔嚓”一声。
李冬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双皎洁而修长的手上。
贺飞来的阿姐是好看的女孩子,他第一眼就瞧见了,迟钝地想要跑又来不及了,他这样的年纪,晓得好看了,却不肯承认自己会觉得好看的,就假装没注意到,叽叽呱呱讲些无关的话。
可那好看的姑娘在听见他刚刚那句话后,似乎是生生捏断了手中的一根木勺,木块断裂的轻响滚落到李冬郎长长的头发里,理所当然地让他哆嗦了一下。
他有点僵硬地向贺飞来身边挪了挪,可这家伙平时跟他玩的时候就是个姐姐长姐姐短的窝囊笨蛋了,在阿姐的事上比李冬郎还要敏锐许多,这种时候哪里敢多讲话,垂下眼睫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那厢,危胜芳的声音已经又传了过来了:“啊,是吗,很有意思啊,好孩子,给我讲讲,你们部落是什么样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