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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六章(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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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Alice面带笑容,指着前方说。
Erik看去,一条泥土小径从人行道旁延伸出来,穿过山中的阔叶林蜿蜒向上。清风拂过,树叶飒飒,鸟鸣嘤嘤,他甚至能闻到湿润的绿意。
“你想走路还是跑步?”她问。
“我跑步。”他感觉自己积蓄了一身能量,亟待燃烧。
“那好,各就各位。”
不知怎的,这突然变成了一场比赛,他感到体内肾上腺素飙升。曲肘握拳,弯膝迈出一只脚,他摆好了姿势。
“预备,”Alice说。
“我准备好了。”
她笑着大声喊道:“跑!”
Erik猛地冲了出去。他前进的速度快到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并不记得高中时自己有这么矫捷。风拍打在脸上的感觉好极了,四周的绿色、棕色,和天空的蓝色模糊成一片,在他身旁飞速后退。很快,Alice就落后了一大截。
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跑这么快你会累的!”
他才不在乎。所有感官都兴奋了起来,他大步飞奔着,向上、不断向上。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投射下奇形怪状的光影。他依旧向上奔跑着。
渐渐地,周围一切变得扭曲起来。树木融为一体,化作了高耸的建筑。天色阴沉下来,成了暗无星光的黑夜。他的呼吸声依旧响在耳边,但也与刚才不同,似乎更加急促,更愤怒,还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东西罩住了他的脸,至少感觉上是这样的。
或许这时他就该停下来了,但双腿失控般带着他继续在那条深夜的街道上飞奔。模糊的黑影在他身旁掠过,来往的汽车闪着昏暗的灯光。
一个影子突然从空中坠下,正正落在他面前。
Erik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黑影逐渐清晰起来,呈现出一个吊在空中的人形。
那是一具晃动着的尸体。它皮肤灰败,眼白发黄,棕色的瞳孔已经浑浊。它的嘴巴大张着,舌头探出来耷拉在一侧——一个留着胡子的、死去的男人。
一声嘶吼卡在了Erik喉咙深处。他狂奔着想远离那具尸体,但它如影随形,总是垂在距他一臂之遥的地方。
最终,Erik转身试图逃离。
但后方的景象更加骇人。
另一具尸体正冲着他咧嘴大笑。第二具尸体几近腐烂,眼窝深陷,甚至没有鼻子。但它是活的,枯槁的薄唇不断翕动,发出疯狂的笑声。
一具死尸,一具活尸,将他困在中间,不肯放他离去。
Erik跪倒在地,他抱着头,闭着眼睛前后摇晃,试图甩掉依旧紧紧贴在眼前的画面。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别碰我!”他咬着牙低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Erik,”一个充满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Erik,你还好吗?”
他缓缓睁开眼,抬起了头。昏暗的街道和建筑已经消失,也没有什么死尸或活尸。面前的不是死亡,而是树木、阳光和…和Alice。她正半跪在他身旁。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他呼吸急促,心脏依旧砰砰跳动着。
“不用道歉,你是被绊倒了吗?你跑得太快了,我看着你越跑越远,然后就摔倒了。”
“我…”他吞咽了一下,还在不停四处张望。“大概吧,我…一定是的…我也不确定。”
“你想回去吗?”她问。
“不,”愣了一会儿,他说。“我们继续吧,拜托了。”
“那好吧,”Alice听上去有些犹豫。“不过我们慢一点,好吗?你跑得飞快,显然已经赢了比赛。”她给了他一个打趣的眼神。“所以,争强好胜先生,放过又慢又可怜的Alice,好吗?”
“好的,”他的轻笑中还带着颤抖。“我不会当争强好胜先生的。”
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扶他起来,但又马上缩了回去。这让Erik感到了一阵意料之外的刺痛与不解。然后他想起来,几分钟前自己曾直言让她别碰他,Alice只是在照做。
刚才他为什么要那么说?Erik想纠正这个错误,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孩,Leigh,之前的举动。Leigh有一头金发,和…梦中那个声音一样。
他自行站起身,缓缓举起一只手。“击个掌?”
Alice笑着毫不犹豫地拍了上去,这让他好受多了。“我们击掌是为了庆祝什么?”她问。
“庆祝这次愉快的跑步。”
“是愉快的慢跑,”她纠正道。“我们要慢一点。”
于是两人放慢速度,一起往山顶跑去,那些幻象也没再来纠缠他。
“山顶快到了,我们走这边吧,我想你会喜欢这条路的。”她指向左侧,那里有一条几乎和灌木融为一体的小径。他不断移开挡在面前的枝杈,跟着她穿过树丛,途中注意到这里的昆虫少得出奇。
前方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Alice停下脚步,Erik随之抬头。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林中空地,一条由灰色鹅卵石铺成的小溪穿过草地,蜿蜒而下,消失在前方拐弯处。他走到溪边,看见水中有些橙黄色的鱼在四处游动。不远处,还有几只乌龟正趴在两岸的石头上晒太阳。阳光恰到好处,穿过树林将这片晒得暖洋洋的。“你觉得这儿景色如何?”她问。
“太完美了,简直像是被人画出来的,”他感叹道。Alice看着他,面带异色,好像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觉得吗?”
Alice移开了视线。“不,我同意。你说的很对,这里就像一幅风景画。”她走到几步外坐下,双手垫在脑后,躺在了一处茂密的草坪上。他也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躺了下来。
身后,溪水叮咚作响。Erik努力想在这片美景中寻求一丝宁静,但还是有太多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着。那些死亡的幻象,那个声音,那个女孩。他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立即飞回钢琴边,记录下她口中的旋律。唯有那时,他感觉自己离她最近,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孩。
而另一半,他又想留在这里,永远远离那些一直缠绕着他的迷雾。
“Erik?”Alice的声音很轻,他差点没听见。
“怎么了,Alice?”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什么?”
“你过得好吗?你在这儿开心吗?”
迟疑了一会儿,他才说:“有时候挺开心的。但最近,我总觉得大多事情都不太对劲。”
“你指什么?”
或许是当下的环境使他打开了心扉,又或许是厌倦了独自面对一切。他坦言:“老实说,有时我感觉记忆中的过去并未真正发生过,那些旧识也与我毫不相干,而那个声音才意味着一切。但我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太荒谬了,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家人那么冷淡,却对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感觉?”Alice没有作声。他坐起身看过去,她正望着天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奇怪的神情。Alice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交汇时,他突然想到——“Alice?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
她移开视线,深深地吞咽了一下。“没有,你在说什么呢。”
但他从她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了欺骗。“你知道一些事情,我敢肯定。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手脚并用爬向她,急切地追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Alice坐起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睁开眼,低声说:“我们改天再说这个,好吗?下周晚些时候,你来我公寓聊,可以吗?”
“为什么不在这儿说?”他问。
“因为……”Alice再次抬头看向上方。Erik也向上望去,湛蓝的天空下除了几根枝杈再无他物。“我更想在家里说。”
“可是……”Erik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原路走回了镇子上。公寓门口,分别前,Alice握了握他的肩膀,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的。”
目送Alice离开后,他又回到自己的音乐世界中,在那美妙的声音和旋律的陪伴下度过了整个下午。晚上,他早早爬上了床,想着明天可以提前起来,上班前抽点时间继续创作。
但第二日起床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声音,那些旋律,还有每次想起那个女孩时皮肤泛起的酥麻感,全都离他而去了。他盯着客厅里满地的乐谱,搞不懂整个周末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现在看来,这一切太傻了,似乎…毫无意义。
脑海深处,那个声音只留下了一丝微弱的低吟,偶尔触动他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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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件人:GG775
收件人:[私密]
嗨,Nadir,
考虑到我们近期的担忧,我请Daniel帮忙创建了这个理论上安全性很高的邮箱。但我还是会在文中谨慎措辞。
我帮你和Hope安排了一次电话会议,她目前还在海外,但已经知道了你想见她。我跟她说过你不想在电话里讨论那件事,但也许你可以先告知她一些基本信息和紧急情况。一旦她回国,你们就可以马上见面。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些最新的进展。E最近有些焦躁不安,我们担心他可能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Daniel对他进行了大幅度的程序性调节。不幸的是,这会抑制E的思维活跃度。这本是我们尽力避免的,但这些调整对他的精神健康十分必要。此外,我们还加大了抗焦虑药物的剂量。一周后我会告诉你情况是否有好转。
祝好,
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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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回来后那一整周,Alice都过得心烦意乱。她犹豫不决,不确定是否该告诉Erik真相。对他而言怎样才是最好的?
对她而言怎样才是最好的?如果说出了真相,二次生命说不定会把她踢出系统,那她就真的完了。可明明是他们让她陷入了这两难的境地,Alice对此非常愤怒。
同时,她也在担心Erik会不等她下定决心就联系自己。然而并没有,事实上,那一整周她都没见到Erik。然后,她又开始担心起他来。他会不会独自坐在昏暗的公寓里,周围撒满乐谱,努力回想着那个可能来自于他“过去”的女孩。关于那个女孩的身份,这是最有可能的了。天啊,情况真是一团糟。
周五晚上,Alice和朋友们在酒吧老位置见了面。她不是唯一心情不好的人,Leigh一脸愁容,Corey也面带不安。三人的心不在焉过于明显,Ken终于忍不住发问:“伙计们,怎么都这么安静?你们的表情跟看到心爱的小狗被人碾死了似的。”
“呃,”Leigh咕哝了一声。“你非得这么说吗?”
“真不好意思,”Ken笑嘻嘻地白了她一眼。
Corey转头看了看身后两侧,压低声音说:“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们可别说出去。虽然这不算什么秘密,但二次生命不想让大家因为一些空穴来风的事而担忧。”他又环视酒吧一圈,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继续:“我在家遇见了一件怪事,在我…真正的家。”
“发生什么了?”Ken问。
“那天打完排球,我的轮班也到点了。离开系统后我感觉很累,其实每次出去我都得调整一段时间。所以我就在公司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打车回家。当时,我头晕得根本开不了车。到家后我就直接上床睡觉了,一直睡到早上十点,然后起床帮室友出去遛狗。”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Ken调侃道。
“马上就到重点了!”Corey给了他一个愤怒的眼神。“总之,我看见有个人在楼下的车道上走来走去,就上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却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了实话。他又问具体工作内容是什么,我也告诉了他。当时我又不知道他想打听什么,对吧?然后他问我是否会记录病人的信息,我说那不归我管。接着,他又问我记不记得过去大概一年内所有新病人的名字。我说那得有好几百人,我可记不住,而且病人信息是保密的。听我这么回答,那人开始耍横,威胁说他要去申请搜查令。我就说,‘进去搜去吧,伙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每天就负责在系统里闲逛,假装在工作。’”听到这里,几人都略带不安地笑了。“过后,他就开着一辆黑色的车子离开了。但,这到底是什么鬼?”
“他会有什么目的呢?”Alice问。
“不知道。我向领导汇报过了,他觉得那人可能是个假冒警察的记者,或者是想窃取商业机密的竞争对手,让我下次什么都别说。”Corey回答。
“如果有后续,别忘了告诉我们。”Ken说。
“我会的。”Corey环视了几人一圈。“我很在乎你们。知道吗,对我而言,你们比外面的任何人都亲切。”
“噢——”Leigh和Alice同时拉长声音叫了起来。Leigh坐在Corey右手边,她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声说:“我们也爱你!”Corey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惹得几人放声大笑。
过后,桌上重归安静,大家默默抿着各自的酒。Leigh轻声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两周后我有一次唤醒,时长两天。”这下,Alice明白她为什么兴致不高了。
“唤醒很酷,能见见家人挺好的,不是吗?”Ken说。
“没错,我很想念他们。但有时,我不确定这是否值得。”
“我能理解,”Alice说。“但我们必须去看看他们,不是吗?毕竟那是我们的父母。”
“我知道,但这还是很艰难。”Leigh回答。
Leigh Brown来到这里是因为一场车祸。Alice不了解具体细节,只知道那天Leigh和三位朋友一起开车要去参加大学社团的聚会。途中,车子打滑失控,还起了火。坐在后排的Leigh是唯一的幸存者,可随后的日子痛苦到令她希望自己也能死去。
Leigh的父亲是硅谷的一位大人物,出事前她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只需一眼,Brown先生就意识到了女儿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而他显然不是那种温暖贴心的类型。当Leigh的物理治疗进行到中途时,他突然宣布:“这些没用的东西到此为止。”接着,他给二次生命打了个电话,捐了一笔数额多到吓人的钱。然后就这样了,Leigh有了一个新家。
Ken环住Leigh的肩膀,安慰她道:“反正一年就一次。”
Leigh挤出了一个带着泪意的微笑,“你说得对。”她又看向Alice,“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吧,下次唤醒是什么时候?”
“Alice不是醒着吗。”
四人被吓了一跳,转动吧凳齐齐朝身后看去,Erik正站在那里。
Ken充当了救场英雄。“对,我们开玩笑呢。Alice又在做白日梦,我们想叫醒她。Alice梦游仙境,对吧?”
“这个笑话可真新鲜。”Alice嘲讽道。
Erik也笑了,他只说了一句:“那好吧。”然后在几人旁边坐了下来。
“嘿,你不打算给我们弹一曲吗?”Corey提议。
“今天不了,”Erik说。
Alice插话道:“你该给他们弹一下你那版不羁的旋律。真的太美了,我也想再听一次。”
Erik猛地看向她,目光尖锐。“不,我不想弹,我已经忘记那首歌了。”
“什么?”她震惊地张大了嘴。“但-”
“我不想弹琴,我今晚没什么手感。”Erik再度重申,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
桌上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直到Ken又一次拯救了他们。“Erik说得对,娱乐大众又不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让我们给他买杯酒放松一下。”
其他人纷纷小声附和,Erik靠进了座椅里。接着,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工作,Erik也加入其中,谈论着自己的研究成果。他不时露出微笑,还会被大家的笑话逗得大笑出声。他看上去…挺好的。
但Alice却感到不安,Erik身上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其中有些是正面的,比如,他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更从容了,更加合群、更易交流,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也有负面的。接下来几周,她注意到他对音乐越来越不在意,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热忱和灵感。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令Alice觉得可爱的社恐,他不再是两人相遇时的那个Erik了。
Alice能察觉到这些改变不是自然发生的,这令她心情沉重。尽管如此,她并没告诉他真相。他也没再过问,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两人在山溪旁的对话。
Erik更快乐了,Alice这么告诉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然而这份快乐建立在谎言堆砌的高塔上,无比脆弱。
脆弱得如同高塔倾倒那天,在她厨房里摔得粉碎的那只玻璃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