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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大朝会转瞬即至。

      一路的白幡便这样飘着,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满覆了仪仗下的马蹄,也掩住了原本太和城高墙内的波谲云诡。

      赶赴朝会的千骑万乘便缀在以号鼓奏哀乐的禁军之后,前后相接望不到尽头,车驾辕上银铃碎碎的响,渡灵引魂之声震乱了众人心弦。

      姜偃以诸侯之礼亲自执辔,与数十华盖车马并驾入了宫门。

      那高耸城垣一旦被抛却身后,眼前便豁然开朗。数不尽的甲兵持戟而立,额上绑着的麻带随风飘扬;他们头上是嵯峨耸峙的台阁,脚下是一望无垠、九经九纬的中庭,见百官来朝便以戟击盾而作歌。

      “帝君大行,山陵崩兮!”
      “沧海逆旅,国之殇兮!”
      “天柱将倾,生灵哀兮!”

      悲歌当哭,声震长空。

      这座气势宏阔的皇城,仿佛只因天子的逝去,便连天地都被熏染了肃穆的死气,无迹无形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这些为臣为民活生生的人,亦化作镇墓填陵的冢中枯骨。

      姜偃夹在众臣之间,振袖正冠,一步一叩的踏上了面前绵长的阶陛。

      禾川也便跟在后面拾级而上,这台阶宽阔高长似乎走不到尽头,直到前面的姜偃微微向一旁绕行,一尊巨大的铜鼎出现在高台之上,禾川才对自己到达明堂参加朝会这事有了实感。

      绕开铜鼎的不止姜偃与他,身前引路的兵卫,身后跟随的百官诸卿,无一不恭谨地侧目疾步。

      禾川大着胆子向铜鼎之处望去,只一眼便被那凶物慑得遍体发凉,匆匆回过头,想起姜偃口中活烹大司徒的惨事,惶惶然感觉有股散不去的腥臭味自大鼎中携风而来。

      他闭目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想要望望碧空白云,却不防被层叠的复檐斗拱遮住了全部视线,那乌木黑沉沉的,与他和众臣身上尽着的朝服一般。

      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他行过高台,直向大殿内涌去,而这浓重化不开的墨色便似是从檐上垂落,又像是自那鼎内盈满溢出,既湿且冷地闭塞了朝臣的五感,令他们面上只呈现出毫无喜恶的一片空白。

      禾川不敢再望向姜偃,只小步急趋的躬身向前,不多时便迈过一道高高门槛,到了殿内。

      微弱的脚步声与衣带摩擦之声也息止了,流动的黑色的波涛瞬间冻结于大殿之中,数百名朝臣皆已垂袖肃立,似在等待什么,像是暗夜中冰封的大泽,宁静河表之下暗流涌动,可面上却是更为静寂。

      明堂内共有六十四根立柱,其上以黄铜半包鲲鹏纹样,高不能见顶,宽阔需十数人方能合围。禾川目之所及却只觉这山峦一样的屋梁只怕顷刻间便要断裂,斗拱垂脊都会化作一团团的黑云欺压直下,将他包裹着坠入千丈寒冰。

      站在这殿内,方才明白何为庙堂之危,只觉自己渺小如蚍蜉一般,难怪强悍如姜偃也要惧怕。

      他低眉垂首,双手合拢在一起不敢稍动,却控制不住全身寒战。

      便在此时,影影幢幢的群臣之前,一个字传来。

      “跪。”

      远近莫辩,仿佛仅是淡然的耳语。

      这耳语却穿透了广阔殿堂的每个柱廊,余音所过之处,鲲鹏敛翼,冰解云散。
      眨眼间满室浓黑便如同淬过了夜色的江水,乍然龟裂,中流消融。

      便在这浩荡而开的凌汛之间,禾川恍若见到火。

      暗火独明,残夜中出。

      见之不能避,望而不可及。

      丹陛上铺就暗夜流火般的绛红袍角,边缘以极细银线缀着辰宿云图,仿若漫天星斗也坠落在这火中熔却了。

      再向上,便是一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指掌间握着一柄古木手杖,缎子般流光溢彩的长发直垂到侧坐的膝头,逶迤在那手杖周围。

      他另一只手托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剑眉星目,可半面脸都隐在阴影中。他脑后露出些沉铁发冠,在殿堂顶部洒下的疏落光线里泛着寒光。

      禾川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不禁在心里想,这人比姜偃要美,比他见过的人都要美,或者说,这般样貌根本不该是“人”,而是神才会有的。

      禾川不敢再看。他模模糊糊想着,这一定便是姜偃口中最为深不可测的那位“大司命”,大启第三十六代司命上神——少淑尤。

      少淑尤平静地坐在尚是个孩子的帝君侧位,自那一字后便不曾发声。可这静默中却蕴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令堂上诸公战战兢兢,如被火灼。

      这渊中之火自他手上来,自他瞳中来,然而他却未动上一动,便如支撑着天地寰宇的柱石般居于王佐之位,又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四围。

      只他凝视所到之处,便能焚冰断海、平复渊流,众臣面上容色开化了,隐匿在空白之下的人心鬼蜮也无所遁形。

      朝臣连袂跪拜,竟不知是在跪君、抑或祀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禾川自众臣颂赞之中清醒过来,只觉刚刚仅过了一瞬,却已如同经年。

      “兴。”
      又是清冷的一句响起,禾川方敢随之起身,眼角余光瞥到了大司命覆于绛色朝服之下的侧位。

      那式样与天子王位迥然不同,甚至不及姜氏王座华丽于万一。

      座椅古朴厚重,像是看不出品类的巨木根系支撑,枝干突出而成了一面凭几,近乎遮住他半个身子,更为大司命增添了几分神秘难测。

      红袍加覆,便如火下余烬。

      而大司命坐于那灰烬之上,像是原本就涅槃其间。

      小天子显然是初次上朝,紧张到不断揪着衣袖,待到众人起身之后,似乎才想起眼前应是个何种章程,怯怯地看向旁侧坐着的大司命,似是询问之意。

      后者依旧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只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朕初宣众位臣工,本是先帝……”小天子咬住了下唇,“先帝大行,诸事待议,然三国君君缺席其二,众卿不必拘礼,有本可奏。”

      这一席话说的像模像样毫无错漏,可见大司命将小天子教导得极好,年岁尚不能亲政,表面上却已能在这朝堂中安稳存身,制衡众人了。

      姜偃已同众位大臣一道移至大殿两旁跪坐,不禁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天子崩殂,黎国之事便算不得要紧,先帝丧仪、陛下冠礼皆迫在眉睫,新廷又难免会有改弦更张,革故鼎新之举,这一桩桩一件件均非易事,只怕今日各党博弈,便会酝酿一出大戏。

      禾川收敛了偷瞧大司命的眼神,规矩缩在姜偃身侧,思绪却风筝似的被天子一席话扯着飘远了。

      这廷上要紧人物还没攒齐,一时半刻恐怕也议不得正事。他见了神一般的大司命,踏实之感油然而生,只觉是非对错都有了执正之人可以倚仗,姜偃绝计不会被冤枉了去,心中块垒顿消,便又开始好奇起来。

      三国君只来一位,必定指的不是姜偃。在场的一位又是谁?他低头皱眉,极力回想方才匆匆一瞥见到群臣之前为首几人,有一人华服锦袍极为出众,莫非……

      大殿内的沉寂短暂持续了一会儿,便被后排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之声打断了。那声音时断时续,显然衣服主人极为纠结踟蹰。

      数息之后,一名面色黑红、身形魁伟的朝臣手持牙笏越众而出,朝服上皱褶堆叠,只怕是坐下复立数次而成。皱褶之内霸下纹样依稀可见,正是掌治宫室陵寝修建的将作大匠。

      他神色紧张,举起牙笏道:“臣、臣……吃……油”

      群臣俯首动也不动,禾川惊了一跳。他这几日算是大开了眼界,只是这吃油之事,也能在这等场合提及?就算是在三户津,他阿爹在自己家也是想吃油便吃,绝不需议。

      大匠依然故我,吃油吃了约么半柱香时间,才将那句子囫囵说罢。
      “臣…吃……有……有事禀奏。”

      禾川偷眼瞧天子面色,似乎也是总算把憋着的这口气倒顺了般,少年老成的长叹一声:“爱卿请讲。”

      而禾川此刻也不禁替天子,也替自己快跪麻的大腿心酸,只想着做这上人中的上人果然不易,朝议上密密麻麻码着这数百朝臣,若有个十之一二都吃油吃上半天,只怕到了太阳落山也议不完。

      “臣启……上听。先帝陵寝修葺工耗巨大,非十数年不能为。臣自领命……便……夙夜忧虑,但求……但但但…”

      从吃油拐到吃蛋,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开始替这位心急。

      只见他一张原就黑红的面皮憋得紫涨,汗水也几近湿透了外襟。众臣之中已开始有了嘈杂之音,大司命却依然极有耐心的静坐垂目,间或语气平淡问上几句,语态隐有安抚之意。

      那大匠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只从语焉不详的陈情中听出个结论,大抵是天子之死过于意外,帝陵完工尚需时日,一月后恐怕无法出殡,所幸先帝尸身左右只剩根指头,全无腐败之忧,可暂时保存于宗庙数月。

      天子停灵何等大事,灵躯损毁又是数百年未闻之惨烈,这真不知道幸在何处的进言,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是耿直还是胆色过人。

      姜偃入皇城次数不多,与这位大匠素无交集,此刻不禁也心下赞了一声真大丈夫,当敬酒。

      那大匠方才言毕,一名坐于前端的老者便霍然起身,显是忍了许久,他身形干瘦枯槁,双眼炯炯有神,气势竟比之健壮的将作大匠强盛得多,一开口更是惹人注目。

      “臣以为先帝于祭典之上繸然崩殂,其间必有蹊跷。又逢黎国姜氏之变,这背后只怕阴谋甚巨,怎可不察!”

      这老者作派与聂至章那样的文人风骨迥然不同,肩背微微佝偻,却鹰目长髯,声线尖利 ,看着便似个脾气极差的角色。

      禾川一凛,只控制不住去看姜偃,却见后者神态自若,仿佛此事说的与自己丝毫无关。

      姜偃不言,是因为她心知肚明这番追问无以为继。

      实则天子死因蹊跷,朝堂之上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祭祀之时宫禁甚严,宗庙内连只飞虫都进不去,遑论刺客之流?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在无半根火烛的殿内披火而亡,又哪有半分线索。

      若照实说,这倒更像异术神罚,天下有此之能的便只有一位——此刻正坐在新帝身旁。

      而这满朝臣工,又有几人敢当庭诘问那位上神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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