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黄昏》苭甜

38、可见

　　一天过去，白狸又忙碌到晚上十点，按照时间上来说，他再次加了班。

　　不过今晚他可以下班回家，不用再住在休息室里。

　　回去的车上，木松坐在副驾驶，看着前方晃眼闪耀的灯光，脑袋陷入了某种时光穿梭的状态。

　　白狸专注开着车，两人没有交流，安静的不同往日，又是本来的样子。

　　家离医院不远，开车也就半小时左右。
　　木松一路跟着他上楼，进门，动作没有一处停顿。

　　“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你先穿我的。”白狸弯腰拿出拖鞋摆放在木松脚前，直起身注视着他说。

　　今天他做了一场小手术，时间不算长，但人仍看得出有些疲惫，前面垂下的头发有些湿润，整体看上去有种凌乱的美感。

　　木松换鞋的功夫，白狸已经先进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安静缓慢的换鞋。

　　白狸的拖鞋尺码比他大，穿上会觉得松垮，里面毛茸茸的，穿着也很舒服。

　　想到这双鞋是他的，木松脸又没出息地红了起来，像是透过一双鞋，感受到了他留下的体温。

　　家的整体装修风格很简洁大气，是现代简约风，开了灯后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灰白色的沙发在客厅正中，上面放着一张叠起来的毛毯。

　　木松不敢乱走，只能拘谨地站在客厅正中，打量着四周，家具不算太多，在灯光下能够一览无余。

　　白狸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棉柔巾正在擦手，细致的动作到达了每个缝隙角落。
　　他的手很好看，白净修长，指甲修剪的很整齐，也没有一点伤疤和倒刺。

　　比起拿手术刀，倒更像是弹钢琴的手。

　　棉柔巾擦拭完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总体来说，体现出了一丝不苟的气质。

　　“想喝什么？”白狸出声问道。

　　木松局促地说：“矿泉水就行。”

　　白狸点下头，随着说：“坐下，别站着。”
　　说完就倒水去了。

　　木松得到招呼才终于坐下，由于环境的缘故，给人一种冷感，和白狸身上的气质接近。

　　没过几分钟，白狸端了两杯水出来，一杯放在木松面前，冒着些微热水，飘向空中散开。

　　木松心跳慢了半拍，随后拿起水杯。
　　摸上的第一感觉，是热的！

　　不烫，温度刚好！

　　白狸倚靠在他旁边，视线微垂，看向少年被灯光照亮的侧脸，泛着淡淡的红，眼睫不停闪动。
　　像是来到陌生人家里感到拘谨不安的小孩。

　　想法在脑海中产生的一瞬间，白狸倏地笑了起来。

　　清冽的嗓音在屋内蔓延开来，震荡在心里，颤动不止。

　　木松也没敢抬头看，更不敢问他笑什么，现在的他就像踏入了别人制造出的牢笼，危险又具有吸引力。

　　白狸笑够了，这才在木松身旁坐下，淡声问道：“有什么感觉？”

　　木松手掌触着杯壁，用水的温度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声音听起来却还是有点不着调：“什么什么感觉？”

　　白狸问道：“来到陌生人家里的感觉怎么样？”

　　昨晚都不算，具体来说，他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不过也是吃了一顿饭的关系。
　　说熟悉也算不上有多熟悉。

　　木松知道这样说不对，但他还是认真地回应说：“你也不是陌生人。”
　　好歹也算是共同见过好几次大场面的人了，没到出生入死的地步，却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白狸手顿了一下，随后嘴角扬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

　　木松的话成功说到了他的胃口上。

　　笑容在脸上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他又恢复了常有的平静，相比木松闯入者的身份，他更像是世界的主导者。

　　视线从木松侧脸擦过，移在了水杯上，问道：“说说你来我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他对木松确实有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像是很早就认识了，又像是早晚会认识，就在将来不久的某一天里。

　　“天使”这个说辞太过光怪陆离，可以算得上是解释，但值得信任的成分不足。

　　木松想得没错，白狸从不信鬼神，不信上帝冤魂，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自己亲眼看到的。

　　就像准备一场手术，所有精妙准确的判断来源于他知识的储备和经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木松没有表现出来慌张，他知道自己早晚会面临这个问题，所以提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白狸的语气太过直入，仿佛能够渗透进他的大脑，所以他的回答也全是凭借本能，声音不自觉的弱了些，透露着迷茫：“我也不知道，你也没告诉我。”

　　“我没告诉你？”白狸被他的回答气笑了，觉得自己被框了，偏偏说话的人还一本正经又认真的样子，做出我根本没说慌，一切都是那么离奇又玄幻的气势。

　　木松也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离谱，但从他的角度来说确实没有问题。

　　进来时白狸没有告诉他太多，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说了自己在里面不断接触死亡。

　　唯一的消息进来后就得到了解释，他是医生，面对生命流逝是常事，但从这方面并不能看出什么。

　　木松指尖嵌入皮肤中，眼里流露着茫然，他说：“我还在寻找，寻找来到你身边的意义，但我想，不管为什么，都还是想留在你身边。”

　　现实世界中的他找了许久，自己活着的意义，最终换来的却是失望。
　　自从遇到白狸，才从自己那黑暗无止境的深渊中见到一点白。
　　在前面闪着光，告诉他只管前进。

　　被黑暗笼罩着的世界里不一定全是黑，还有你触不到的白。

　　如果不是白狸，他大概永远也找不到。

　　那渗透进他世界中的白光，逐渐蔓延，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整个世界的落寞。

　　从某个时刻开始，木松就触碰到了太阳的炙热，在掌心延伸至心脏。
　　他还没来得及面对死亡，却已经再次活了过来。

　　白狸手中的水杯微微荡漾，激起小片波澜，他及时稳住了阵脚，投向木松的视线夹杂了几分缱绻。

　　问出的问题最终也没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又从某个方面放下心来。

　　当晚，白狸把木松安排到卧室，他独自睡在客厅沙发上。

　　最初木松表示他可以睡沙发，却没想到听白狸坦然地说：“我习惯睡沙发。”

　　木松想要客气的话憋在嘴里，没再推迟，想起放在沙发上叠好的毛毯，好奇问道：“为什么睡沙发？”

　　哪有人买了房子放着，好好的卧室床不睡，反倒睡起沙发了。

　　白狸没说话，他的沉默明显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拿了自己的衣服，留下一句：“晚安！”就出门去了外面的浴室。

　　木松站了一会儿，没过几分钟浴室里就传出淅淅沥沥地水声，敲打在地板砖上，砸出有节奏的音符。

　　伴随着水声，木松倒在床上，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半夜中途醒来一次，发现身上盖着被子，人也躺在了枕头上，还没来得及想，就再次被攀上来的困意给打败了。

　　……

　　晨光透进屋内，照在木松脸上，他慢慢从平淡的睡梦中苏醒。

　　走出房间，率先看向沙发的位置，那里依然摆放着叠好的毛毯，却没有人的踪影。

　　扫了眼时间，早上八点，白狸已经出门去医院了。

　　木松口干舌燥，正准备去找水喝，就瞧见冰箱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上面的字迹清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白狸留下来的。

　　内容写着：厨房微波炉里有做好的早餐，我上班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后面是一串数字，是白狸的手机号。

　　木松没忍住笑了起来，没料到白狸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将便利贴摘了下来。

　　扔的时候他犹豫了，最终放进了衣服里面靠胸口的口袋夹层中。

　　吃完早饭后木松开始认真观察白狸的家，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直觉却告诉他需要耐心去寻找。

　　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就是卧室了。

　　昨晚进来的时候木松就有观察过。

　　卧室要比客厅看上去复杂许多，里面对着一个顶到天花板的书柜，柜子里面堆满了书，大部分都与医学有关，还有部分人文类与天文学类的书籍。

　　如白狸所说，他是唯物主义者，现在看起来确实如此。

　　书虽然看上去很多很复杂，但并不会觉得凌乱，相反会觉得跟整齐。

　　木松随便抽出一本有关医学类的书籍，和休息室一样，上面都做满了笔记，暗示着书的主人有在认真阅读学习。

　　“学以致用”这个词，木松在白狸身上看到了。

　　木松从最高处看到最下面，发现书柜角落里有一本没有书名的书。

　　怀着好奇心抽出来一看，才发现竟然是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用钢笔晕染写下来的日期。
　　这其实是日记本。

　　木松心里的好奇心更重了，想不到像白狸这么高冷孤傲的人，竟然也有写日记的习惯。

　　让人想不到的是，日记本的第一页，开篇就留下了沉重的故事。

　　二零一八年七月四号，星期三。

　　这是一个雨迟迟未落下的阴天，乌云累积在空中，我坐在办公室里从窗户望去，只见到透露着阴沉和死气的世界。
　　两个小时前，我人生中参与的第一场手术失败。
　　患者是一名八十六岁的老人，身体里有许多慢性疾病，做手术会面临很大的风险，无关年龄，只要是做手术就一定会有风险和意外，这些都是一些无法预知的潜在条件。
　　而医生的目的就是尽可能让那些潜在条件不要发生，成功将病人的生命挽救回来。

　　这场手术我深知面临的风险会很大，我的导师曾告诫我，任何一场手术都要认真尽全力去对待，只要拼尽了全力，不管结果怎样，能够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失败是常有的事，而人就是要敢于去面临失败，而不是无谓的后悔。

　　命运像是某种既定的循坏，人一生中所经历都是在反复轮回，重复一个错误，又不断想不同的办法去纠正，去创造一个最好的结果。

　　在这场手术中我上手的几率很小，几乎是一个旁观学习的身份。
　　时间节奏很紧张，即便不能亲自上阵，却连半秒都没办法松懈下来。

　　长达八小时的手术时间，越往后走，人的压力越大，越容易慌张自乱阵脚。
　　我见到导师额头上堆满的汗珠不断被人擦去，动作没有丝毫紊乱，大脑冷静的吓人。

　　比较他们而言，我确实做好了身为旁观者的身份，深知自己要比他们平静很多。

　　结果没有出乎意料，奇迹也没有出现，手术失败，病人的心跳和我一样，渐渐平静下来。

　　顷刻间，万物宁静。
　　心跳停止的那刻，所有脸上都出现了遗憾又意料之中的神情。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必败的战局，但过程中我们仍然怀揣着希望。

　　全程除我之外，每个人都是有情绪的。
　　我却没有。

　　我并非藐视生命，相反，我崇敬生命。

　　有个道理我比许多医学生都要明白的更早一些。
　　他们认为学医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学医是为了挽救极少数的病人。
　　那些从一开始就不被抱有希望存活的病人，将他们从死亡手中抢救回来，这才是我的使命和存活的意义。

　　手术失败后大家悲悯了半小时，又很快投入了工作中，包括我的导师，他或许早已见怪不怪了，在我看来，自己一样如此。

　　雨还没下，但它总会下，天上有乌云，但它总回晴，今天早晚会过去，明天会如约而至到来。

　　木松看完了白狸写下的第一篇日记，从文字中能够体会到，那一天成为了他医学路上真正的开始。

　　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没有付出，又何谈收获。
　　白狸现在的成就少不了他的努力，他坐下的笔记，看得书，远远要比学校所教授的知识学论要多得多。

　　木松为他骄傲，同时羡慕自己，没有看错人。

　　他正准备接着往后看，就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开门声。

　　几乎是下意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连忙把手上的日记本放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出卧室。

　　果不其然，出来就看到了白狸，他刚从外面进来，手上还倒了一杯水，正准备喝就看到了木松，挑了下眉，没说话。

　　木松见他喝水，主动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按道理来说，现在的时间点他应该在上班才对，回来的也太早了。

　　白狸喝完了整杯水，唇上还泛着水光，他吐出一口气，解释说：“临时有工作需要出差。”

　　木松呆住，有些突然：“出差？去哪里？”

　　白狸放下水杯，朝卧室走去，一边解释说：“刚刚发生了地震，需要去救援。”

　　说完他从衣柜下面拖出一个行李箱，打开，开始收拾起行李。

　　木松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问道：“哪里发生了地震？”

　　他在家里都没有感觉到，看来并不是在这里。

　　白狸快速拿了几件衣服，动作迅速叠好放进行李箱中，回答说：“在安县。”

　　木松想了一下，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又想不起来。
　　他也没逼着自己一定要想出来，坚定地对白狸说：“我和你一起去。”

　　白狸收拾衣物的手微微停顿，抬眼看向他，“你确定？”

　　木松认真地点点头，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白狸，自然应该跟着他。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想陪着他。

　　这是他唯一且最大的私心。
　　不是为自己，是为白狸。

　　木松见他沉默，以为是不愿意，连忙解释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陪着你。”

　　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也说了出来，一下房间静谧下来，短暂的沉默中仿佛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木松的眼神坚毅又认真，到最后是白狸先败下阵来，他看出木松是认真的，同意说：“那就一起去。”

　　说完见木松松了口气，似乎在害怕他不同意。

　　多了一个人行李箱的衣服也多了几件，由于时间线不同，木松也回不了家，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是完全不存在的人，即便消失也没人记得。

　　……

　　车上，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要十二个小时。

　　木松借用白狸的手机看到了新闻，震源在安县，是一个不太发达的小县城，但是居住的人也很多，有不少房屋坍塌导致许多人受伤，甚至有些失踪的人还没有抓出来，现在正在进行全面搜寻。

　　“你一个人开车太累了，要不中途休息一下吧！”木松劝说道。

　　连续开十二个小时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而且到了地方后又要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身体肯定会透支的。

　　以白狸的性子，即使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也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很急迫，想要尽快到达目的地，参与到救援当中。

　　白狸开车专注，听到木松的话也没什么反应，为了安抚他，还是多了一句：“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木松心想。

　　他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追着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总得为我考虑一下吧，晚上开车危险，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虽然这种意外在白狸身上不太可能发生，木松主要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白狸抬眼扫了下后视镜，故意逗弄说：“你不是天使吗？天使还怕死？”

　　昨晚还在纠结的问题现在倒是心安理得接受了。

　　木松无奈地说：“天使也惜命啊！”
　　语气里多了几分包容。

　　白狸察觉出来后露出笑意，没再反对木松的建议，认同说：“晚上找个宾馆休息。”

　　木松这才满意地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