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沈由希

1、引子

　　凤至，又名梧桐乡，以其尝有神鸟栖而名之也。其势平旷，有渠当中而下，多沃土。又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凡行军漕运及征夫赶路者，仰仗于此，是以日盛。
　　——《凤至县志》
　　元和八年春，雨水尤丰，凤至城上下欢喜。一日午后，天色昏黄，而细雨如牛毛，路边有几芥人影，都静默着。
　　有两人一追一赶，都荷锄赤脚，戴着斗笠，并了肩两人闲闲地走。
　　“永丰渠的水又涨了，你晓得嚜？”
　　“啷个不晓得。西街那算命瞎子年年闹，今年特别厉害。就为这雨多。”
　　另一位边走边掂着锄头，闻言扶住锄，摇一摇头：
　　“让雨浇迷了心了。”
　　他们一应一答着去了。

　　进了三月，永丰渠边开始热闹起来，因这河边的勾栏生意出名，四月有选魁的盛会，人慕名而来。四月里的会事，三月里人开始渐次的着手了。于是这夜间春风，平添浩荡与缱绻，那柔甜的歌声与笑声，便乘了风，缓缓地，在城间水上浮游。
　　绿绮是百花楼的头牌，这夜闲坐无事，拿了篦子篦头。万籁寂寂，明月梢头，绿绔打发了小婢，歪在妆台前卸钗子。红尘中人常常照镜。又偏偏最照不得镜。因此她瞥一眼镜，就扭过头去。铜镜渗出一种幽幽的绿光，好像有种异样的危险，不过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篦着头，梳齿从发根到发梢，来回一段相思，绿绮便在这倾泻的绵密交织里蔓出千头万绪。她望着月，月下是泛着银光的永丰渠，滔滔的蹈着如雾细柳向远方去。便想到她那睡在杨柳岸的书生，很可爱的伏在她的心口许千金不换的诺，想到他蹙着眉，说着归期不定，手里还是梳着，口里便轻轻唱出声。
　　唱道：“最恨是春水流不尽，良人不归——”
　　突有一阵风起，徐推四窗至开，来的诡异。绿绮既惊且骇，自稳下心神去关窗，却有一阵男女的戏笑渺远地传来，男子的声音极熟。娇腻的女声低语一阵，那男子放声笑，隐约有“那老婆娘不要也罢”类语，绿绮先时不觉，听住却怔了，只觉心凉，细想原来那皱眉推托，是渭流涨腻，弃之而快！
　　她扶住桌，眼前昏云乱飘，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幽幽重复道：“最恨是春水流不尽哪——”
　　良人不归，奴将何之啊？
　　绿绮年岁已大，芳华将颓，那人的许诺是她脱出苦海的救命浮木。眼见的美梦破碎，那老境难堪困苦的恐慌挡也不住的涌上来，唬得她歪在床上，五指纤纤狠攥衣角，我不愿——
　　见弃如敝履！
　　她想，我决不能。
　　于是站起身来坐回妆台前，铜镜映出绿绮惨白的脸，看去不像活物。也许人在最绝望的时候赌命，便近似于鬼。
　　月光如霰，在这窗前不动声色的踱着，屋顶上嗖嗖两声，不知有什么过去。绿绮矮身去拉放在妆台下的小箱，没看见铜镜的边缘探出一只润绿的藤叶。
　　脉络分明，分有五叉，简直像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