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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来一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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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外郊
“少爷,那边的轿子好像是令狐家的。”
小斯放下手中的捕鱼网,慌忙向远处弯着腰,埋头苦干的少年郎报信。
听到“令狐”二字,少年郎警惕地抬起身,向岸边看去。
看着岸上富丽堂皇的轿子,他远远地吹了几声口哨,他得意地挑着眉,在他看来,这几声口哨满含嘲讽与挑逗,足够表现他对令狐家的蔑视。
听到声响,马夫看过来,掀开轿帘说了几句。
令狐淮意掀开窗子的一角,瞥了一眼那个把裤衫卷到大腿,头发乱糟糟,全身沾满河水的少年。
“喂,那个叫令狐的……停下。”来汤挥着手里的鞭子。
现在倒像个活脱脱的泼皮无赖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没有理会他。
看着轿子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无赖,竟然无视本大爷!”来汤气愤地把鞭子一把扔进水里,又悻悻地赶紧捡起来,唯恐自己刚才的声响把小鱼儿都吓跑了。
“食还,你赶紧去回英庄问问,令狐淮意干什么去了?”
食还连忙跑到岸边,骑着快马,向着相反的方向赶去。
很快,食还喘着粗气跑回来。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慢点,什么不好了?”
“庄子里的一个下人说,令狐少爷回去的时候,从回英庄带了几条肥美鲜香的活鱼。”
“糟糕,你怎么不早说。”来汤一着急,拍了一下马肚子,马受惊地在原地踏了几步。
“花花最喜欢吃回英庄的鱼,他肯定又巴巴地讨好去了,真是卑鄙无耻之流。”
“少爷,别说了,快点想点办法吧”食还满脸苦相。
“走,快走”说着,急忙跳上马,又叮嘱他。
“把刚刚捕的野鱼带上,让花花尝尝这些新鲜物什。”说完一个人头也不回地骑着马追了上去。
青城花府
远远看着花夫人把令狐淮意送出来,来汤直接拐进了小巷子里,把马交给侧门的马夫后,他从侧门进了花府。
走到一处院子,他自顾自坐下,喝了几杯茶,看到有丫鬟从屋里走出来,他冲她招招手。
“你们家小姐呢?”
“小姐在学堂,还没下学。”来汤经常到这个院子来,丫鬟们对他也颇为熟稔。
“什么时候安排的课业?在哪家学堂?”
“前几日,小姐自己跑出去抓鱼,被爷发现了,就把小姐捉起来,送到了太子太傅的学堂里。”
“这样啊。”来汤了然,心里寻思着法子,怎么也能过去跟读。
他在院子里又待了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几声懒懒软软的女声。
“吉舒,一会儿你帮我开几只毛笔,我晚上练练。”
来汤悄悄躲在门后,在她们进来的时候从后面跳了出来,花步庭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向前走,来汤见她兴致不高,殷勤地从吉舒手里接过书箱,疑惑地看了看吉舒,她也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花步庭慵懒地坐进椅子里,一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太阳在院子里投射下来的剪影。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看这小脸蜡黄,等会给你炖几条野鱼,好不好?”
吉舒在一旁戳了戳他,他立马收起了话茬。
吉舒看了看欲哭无泪的花步庭,小声地埋怨。
“要不是因为那几条野鱼,小姐就不会被送到太傅那里,也不会天天挨教训,更不会让那些弟子趁机看笑话了。”
花步庭趴到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而且就小姐一个女子,那些男子下了学就知道欺负小姐。”吉舒说着,眼圈泛了一层红。
来汤蹲下去,晃了晃她的胳膊,臂弯下传来几声隐忍的啜泣。
“花花?”他试探地叫她。
他轻轻抬起她的头,两条柳叶眉拧在一起,原本漂亮的眼睛此刻变得红肿,白皙微胖的脸上全是泪痕。花步庭看了他一眼,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晚春的黄昏,少年的心口被眼泪烫出一个大洞。
直到腿被压麻了,他站起来,差点摔个踉跄。他亲手去厨房将鱼炖出来,看着她喝完之后,才不放心地离开。
回到府上,觉得心里更闷得慌,当晚就征得爷的同意,也要去太傅那里去读书。来爷听了,眼睛直冒光,心想这小子可算是开窍了,立马书信一封,给太子太傅送过去,许他明天就去跟读。
“来一碗,你有没有出息,整天跟在一个小姑娘后面,来爷知道了不得气死啊?哈哈哈哈哈。”
“来一碗你别管她了,她脑子本来就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来一碗……”
或许,只有从少女口中说出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
“来汤,爷说今天就不许你去我院子里看书了。”
“为什么?你忘了,我可以教你。”来汤差点失态。
看他有所误会,花步庭红着脸急忙解释,“不是的,你学业好,爷是信你的,可是爷说我马上就及笄了,不能让外男进姑娘的院子。”
来汤像想到了什么,坐正了身子,眨了眨眼,闷着声音回应了一声。
花步庭看着他的样子,没有再说话。
“今日起,令狐少爷来院里听课,考察诸位的过程成绩。”
谁都知道,令狐淮意如今在御史台有一席之地,众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省得惹怒了他对自己家有所不利。看到他出现,都默默低下头,缄默无声。
在她还小时,令狐淮意曾在花家寄住过一段时间,因此两人还算相熟,令狐淮意看到她时,冲她点了点头。
本来听到令狐淮意要来,来汤就心烦的厉害,看到花步庭的眼神,他恨不能把桌子掀了。
“我们一起去抓鱼好不好,求求你了,陪我去吧。”
来汤在一旁冷着脸
“我不去,你让令狐少爷陪你去吧,他肯定能使唤几个下人给你捉好几十条。”
“噢,还能把回英庄的鱼全买下来。”
冷言冷语里全是醋味。
“哎呀,来哥哥,你就陪我去吧,我好久没去了,馋的紧。”
来汤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看向她。
“走。”
几个人玩的正欢,岸边停下一辆马车,令狐淮意从上面走下来,冲他们招招手,来汤像没看见一样,花步庭放下手中的鱼篓,走过去。
来汤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已经上岸的女孩子被冻的瑟瑟发抖,令狐淮意看了眼在水里眼巴巴望着的人,从旁边车拿出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子身子弱,以后少在这种阴寒之地戏耍。”
又让人从车上拿了一套休憩的椅子,让人坐进椅子里,拿出毯子,将她的脚包起来。
“别再下水了,坐这里等着。”
等到来汤上了岸,就看到花步庭脸色红晕,呆呆地看着水面。
“怎么了?傻了?”来汤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花步庭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几个人回去的路上,又看到令狐淮意的马车。
来汤拽着她快步走过,却没拗过花步庭。
来汤死死盯着令狐淮意,眼睛变得红彤彤的,花步庭看他不对劲,用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双眼,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扑簌着,惹的她发笑,她又把手收了回来,来汤赌气似的看向窗外。
令狐淮意淡淡地看着,没有说话。
“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教你。”花步庭率先打破表面的宁静。
“先生?”令狐淮意反问她。
“我看起来这么老吗?”
花步庭的双手羞赧地绞成一团,来汤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令狐淮意一脸正气坦然,等着她的回应。
花步庭没让尴尬的气氛持续太久,她重新改了称呼。
“不好意思,令狐少爷。”
“没事,花小姐,你继续问。”
似是终于让他满意了,花步庭才说出自己的请求。
“听太傅说,你颇为精通经商之道,城东有一布匹铺子,刚开业时买卖的人络绎不绝,随着时间的增长,仅寥寥几人,你认为这是为何?”
“布匹铺子是生计的必需品,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冷清,可是城东卖布的铺子并不多,存在商业竞争的可能性很小,当归因于老板的经营不善。”
令狐淮意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你现在开始和你母亲学管家了吗?”
花步庭身子往前挪了挪。
“学了一点儿了。”
“经商要会统筹管理货物,不仅要定好价位还要提升店铺的知名度,对下人也不要简单地将权利下放。”
“既然是布匹铺子,应该先让百姓相信你们的质量,比如老板要带头穿自己进购的布料,只有老板以身作则,下人也会认为这是好的,或者带动其他官府子弟也到你们铺子订货,把名声先打下来。”
“日后有时间,你随我一起去那里看看。”
“来汤,今日我找令狐少爷还有些事情,就不在学堂里看书了,你早些回去吧。”
盛夏的夕阳里,蝉声悠鸣,空荡的学堂留下少年单薄的背影。
宫廷大内
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宦人,步履匆匆,仿佛大难临头;守卫京城的禁军此时遍布宫廷各个角落。
“你可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花爷一阵胆寒,匍匐在地上道
“臣,茫然。”
在一旁的大人气急败坏,差点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
“尚书大人,我不妨提醒一下你,你可还记得自己在西北御敌的侄子。”
“臣的姐姐、姐夫一家为大魏守疆卫土、马革裹尸,只留下这一个儿子,臣自然不曾忘记。”
旁边的宦人看着王上的脸色,平静地说
“八百里加急来信,前日衔龙关一役,大敌当前、危难倾覆之间,哥文临阵倒戈,投敌蛮夷,失地千里。”
大殿之上,一阵鸦雀无声。
“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一夜之内,局势尽变。
来府
“你个逆子,现在这种情形你是想让全家去死吗?”
“我们和花家不是一直很好吗?现在他们落难了,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一根神经不停的在他脑子里乱跳,疼的他直发懵,他什么也不去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来爷听了,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我看你在太傅那儿学的东西都进狗脑子了,一天天是越发糊涂了,来人哪,给我拿鞭子,我今天非把他抽醒。”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蚀,可身上却又无穷的力气,好像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击倒。
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可他却觉得如同解脱一般,好像那些无力的时刻都幻化成了疼痛,让他终于能够有所纾解。
“来家和花家再怎么交好,我一个太尉怎么能在此时说话,那就是坐实了花家的叛国谋逆之心,不仅保不住他们,自己都得搭进去。”
“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连是非都分不清,想来都是你娘给惯的。”
到最后,耳边只有鞭子落下时的风声和来夫人的哀求。
院子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畏缩地跪在角落不敢说话,来回的只有大夫匆忙的脚步声。
“食还,食还……”他无意识地叫着人。
食还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少爷,我在这,你歇着,你歇着”他看着来汤背后触目惊心的鞭痕,不敢有所动作。
过了好一会,大夫涂抹的药开始发挥药效,他又恢复些意识,嗓音里带着哭腔。
“食还,我……我帮不了她了,我帮不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吗,你想一想。”
“少爷,爷说了,花家这次难自保,你就……就别再管这事了。”他狠了狠心,试图劝他
来汤又好一阵没说话,只是干燥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不不不,不行,要救她,我要救,要救的”
似是想到什么,他又冷静了一点
“令狐家是御史台的主事,他们怎么说?”
“令狐家要求追查证据,说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是御史台发现的,恐怕有人在背后捣鬼,坊间有传言说他们两家早有婚约,婚期已定,但是圣上还没松口……”他看着来汤的样子,心里又止不住地一阵心疼。
他的意识又开始消散,整个人像回到了十岁那年,和叔父在海上漂着的时候,漂泊不定,找不到方向,靠不了岸。
他试图找到一个慰藉,一个支点,他已无所求,只希望令狐淮意能够说到做到。
只要活着就行,活着就行。
后来人人尽传,在花家覆灭之际,令狐家以御史台为信、家族为证,执言作保。令狐家与花家早有婚约,花家断不可能作有他想,且后续并未查出任何可疑的行迹,此事便不了了之。
令狐淮意娶花步庭当天,就被下派到蜀南之地,第五年得以归家。
花步庭踏进深门宅院,再也没出来过,来汤也没有见过她。
离开那日他托人给令狐淮意捎去一张字条:
汝以为不足,行之于此;或有憾怼,勿误其身。
过了很久,他才收到回信
“吾所愿且自甘。”
他为她买了许多小玩意儿,这些年城里新兴的,有趣的,从一两件,攒了三个大箱子。
“少爷,别再买了,再怎么说,花小姐已经嫁做人妇……”
来汤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往箱子里塞东西。
“冬芳亭真会做五花肉,回头你花点钱买下食谱,有机会一定要做给她吃,她肯定会喜欢。”
他爱惜地抚摸着那几口箱子,像是手底下是什么旷世奇宝一样
“这些都要攒着,等见她那天都要给她,她肯定要高兴坏了”
“花小姐经历这么多曲折,怕是早没了心性,如今又被规矩锁在宅院里,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来汤牵强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令狐大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应该不会太难,他也快归家了吧。”
他看向窗外,夕阳下几只野雁划过长空,竹影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恍惚地想起五年前的一天,他和她邀约一起去南坊听书,可令狐淮意中途将她叫走,最后他一人独自赴约,想来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