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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年 ...

  •   《序言》

      “你我之间……犹如煮沙,欲成佳馔,纵经历劫 ——
      “终不能得。”
      “玄夜,别再让轮回继续,放手吧……”
      “放下我,你也能解脱 —— ”

      说完这句话,染青沾满鲜血的手垂下,身形化成纷繁的银屑,冲进了瓢泼的雨幕当中。

      万物昏暗,人寂影残。
      玄夜跪坐在地上,任密雨拍打在自己破碎的身躯上,早已分不清面上流淌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执着了千次,失败了千次,他依然未能解开神魔纠缠的宿命。

      她教他放下她,可转息轮张开的轮片,像一把腾空旋舞、看不清面目的刀,一刀一刀削刻着他的骨与魂,愈伤愈深、愈陷愈沉,他早已无法抽身。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认命得觉得,他会在这无止境的轮回里,耗尽寿数而死。

      转息轮的轮片再次张开,他面无表情得忍受着疼痛,突然怀念起他们的第一世。
      那一世,他的心里只有抢夺六界的野心,他不知道自己会动情,不知道自己招惹了神女后,反而会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

      《前篇》

      那是玄夜的第三百一十七次轮回,他仍然以暮寒的身份与染青相遇,妄图瞒下自己的身份,骗她一世相守。
      那一世,他已续完千秋万代,魔界厉兵秣马,只待入夜将染青困入无双镜后,蹂践天界于明时。
      机关算尽,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却不料计划被青曌安插在魔界的细作传回,泠疆将他盘问绞杀时,桓钦也传来了一封书信:

      “明日主帅,上始元尊。”

      玄夜立在崖边,看着黑雾丝缠的掌心,烦闷得说不出话来。

      染青执意参战,意味着这第三百一十七次轮回,也将以失败告终,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揭下自己的面具后眼神的变化 ——
      先是诧异,继而绝望,随即化成悲痛的不甘与愤怒,直至抽出神戟,狠辣而无情得向他的心口剜来,绝不留半丝余地。
      对此,玄夜不存半分侥幸。

      那么,又要重来一次,或者,不止一次。

      玄夜在这场无止尽的轮回中,就像悬在崖边的垂死之人,已经用尽了力气,却依然挣扎着,任自己垂挂在陡峭的山壁上,被风刃削皮去骨,血与肉干涸得凝结在一起。

      明明,只要放开手,便能解脱……

      “暮寒!”一声呼唤将他打断,紧接着身后传来珠翠伶仃的声响,染青白衫洁如霜华,带着衍虚天宫还未消散的烟气,款款向他走来。

      玄夜努力收敛起情绪,扬起唇角迎向她——

      流云稀薄,月色穿透阔叶,破碎而斑驳得照出二人影。

      “好美……”她吮下一口酒,目色柔宁得望着天空:“圆月时,最为平宁,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可惜,满月时分,也是大潮之日,狂浪难息。”玄夜执盏为她添酒,手指相碰,他端直了身子,平静得问道:“染青,你明日……是否又要征战?”

      接酒的手忽然一僵,她狐疑得望向玄夜,他继续说道:“方才见你面色凝重,我便猜到几分了。”

      月光清淡,照不出她面上的颜色,久久沉默后,她沉声道:“暮寒……我不想骗你。”

      “明日之战,与昔日不同,修罗王玄夜野心昭著,意图血洗天界,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听闻他的永夜功已臻入化境,能否全身而退,我并无十足的把握。”
      “若我再也回不来,”她吞咽了一口,抬手附上他的手,声音似劝告也似恳求:“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再压抑不住,玄夜猛得起身箍住她的双臂,激动道:“你既已知道结果,为何还是要去?除你我之外再无人知晓此处,你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何偏要去送死?”案上杯盏摔到地上,琼浆顺着叶脉流进泥土里:“况且,明日本是我们的大婚之日,你都忘了吗!”

      “暮寒……你别这样,”她惊诧得看着玄夜,臂上被他捏出道道淤痕:“我是司战之神,斩除邪魔,守护六界,是我应尽的职责,”她缓缓合上眸,无助道:“你……不要逼我,好吗?”
      “那我呢?”玄夜紧紧攥着她,咄咄逼人道:“你决定送死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为何在职责与玄夜之间,你总是弃我!”

      “你与我不同……”她的声音颤抖:“若我背弃天界,六界将不复存在,你也会一同消失,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她的泪水蓄满了眼眶,悲戚道:“哪怕与玄夜同归于尽,我也要拼死一战,暮寒……原谅我。”

      玄夜看着她,再发不出声音。

      待染青气喘吁吁得从玄夜怀中回过神,垫在她身下的衣裙早已铺了满地,她口诞晶莹,目色迷离道:“暮寒……我……”

      “你叫我什么?”
      她迟疑了片刻,又道:“可我们,还未成亲……”

      “上神果真迂腐……”玄夜的手臂绕到她颈后,万般温存得吻上她的肩膀:“你我既已如此,还需行礼,你才肯承认我是你的夫?”

      “唔……”她痛苦得闷哼了一声,轻颤道:“夫君……”

      此前每一世,她的第一声夫君,都会让玄夜心房一颤。然而此时这声轻唤,竟再激不起他多大触动。
      我不想听你叫我暮寒,也不是很想听你唤我夫君,我想听你叫我玄夜,我想以修罗王的身份,堂堂正正得站在你面前,让你承认神祇也会爱上魔,善会与恶相融,而白昼,迟早会被黑夜吞噬。

      玄夜解开血脉的禁制,带着她缓缓起身,额上修罗纹逐渐显现,又将她翻过身,从背后抱住她。

      “对不起,方才弄疼你了。”

      “没有……”她的声音还在止不住得颤抖,口中却说道:“不是很疼。”

      秋风簌簌,一朵落花打着旋儿得落到她肩头,被他轻轻吹落后,她身子忽得一僵,屏息半晌后,声音干涩得问道:“暮寒,你身上的气息……为何与之前不同?”

      “是吗?”横在她胸前的手臂渐渐上移,玄夜沉声道:“那我此刻,身上是什么气息?”

      她挺直了脖子,脊背紧绷起来,又一阵风袭来,头顶阔叶狂舞,将玄夜的脸重新埋进荫翳里。
      他勒紧了颈上的手臂,耳语道:“上神,和妖气相比,我此刻的气息,你应该更为熟悉。”
      “……”怀里的人身体和声音都在发抖:“你……到底是谁?”

      “这么快就忘了……”
      “你说呢?”

      话音落下,染青翻掌向后击去,脚下的落叶被狂风卷起,她披上衣袍与玄夜相视而立,视线全部落在他的额上。

      “你……”她瞳孔骇缩,难以置信道:“修罗王……玄夜!”

      此情此景下听她唤出自己的名字,玄夜竟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他披上衣,用视线扫遍她周身,戏谑道:“上神这般无情,还是说,只有欢愉的时候,你才愿唤我一声夫君?”

      “你!”她眼中浸满了愤怒和羞耻的泪水,唤出神戟,飞旋着向玄夜刺来 ——

      长夜尽半,满地萧索。

      最后一季向阳花尽数散落,有些被踩踏成泥,有些狂散在落叶枯枝之上,直到四周恢复宁静,熠熠星光下,漫山残美。

      神戟带着血手印,深深得戳进花泥里,染青咳出一口血,却挺立着,身形不呈一丝偻态。
      “我恪尽职守数万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死在自己的慈悲之下……”她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眼神凌厉,一字一顿道:“青曌说得对,当初,我不该轻信你。”

      “上神孤单寂寥数万年,太过无趣,”一道伤痕从玄夜的颈间斜蔓至锁骨,血珠漫沁,他唇角微抬,言语轻佻道:“久禁生念,人之常情,不必自责。”

      她摇头:“生而为神,销落诸念,无我,无妄,何该如此,”眼神荡过他周身,最后定在面上,眉头浅浅一蹙:“实不该为人蛊惑。”

      “不过,”不知是在讽刺他还是在讽刺自己,她低头干笑了一声:“我此前只道修罗王诡计多端,嗜血残暴,却不料你还这般无耻……”

      “若我没猜错,你近身侍奉于我,是为了盗取神玉,修补你短瞬的寿命,可你早已得逞,为何不杀了我,为何还要……”

      她顿了顿,胸口起伏了两下,苍白的唇也跟着轻轻抖动:“……为何还要费尽心机,以情来骗我!”

      玄夜胸中一闷,口中津液酸涩,不耐得摇了摇头。
      每一次每一世,她每每揭破他的身份后,必会质疑他对她是否真的有情,而同样的话,他已不想再多说。

      正在相峙,一只碧灵鸟忽得从月色中穿透而出,收折羽翼,盘亘在她的身旁。
      待染青读完鸟足上的信笺,面色惊愕,飞身将神戟逼到玄夜身前,怒呵道:“修罗此刻攻打天界,是不是你所为!”

      玄夜用双指拨开面前的寒刃,泰然回道:“不然你以为,我会等到明日再进攻,然后任他们死在你的染月功下?”

      她怒视着他,双目通红,鼻息滚烫,被玄夜紧紧握住戟刃,动弹不得。

      “别这样看着我,”鲜血顺着玄夜的手臂簌簌得滴落:“你应该知道,没有你,青曌那些废物根本守不住天界,此时魔军只是包围,尚未攻入,”他微眯起眼,威胁道:“但你若执意离去,我即刻便下令进攻,待你赶回,迎接你的,只有满地的尸体!”

      “玄夜,你卑鄙!”神戟被猛然得抽出,锋利薄刃将他的掌心削得皮开肉绽,她面露憎恶,眼神狠诀,大喝道:“我与你,不共戴天!”

      须臾间,寒光剑影下夜空灿如白昼,剑声戟鸣充斥整座山颠,相冲爆散的灵力,是黑白的对撞,是神魔的绞缠,直到神戟被铿锵击落,爱与恨一同化作烟屑,飘飘零零落进了淤泥当中。

      银白的神戟斜斜地插在神树粗壮的树干旁,染青背倚神树,□□,血沫不断从嘴边荡漾而出,溅落在白衫上,更添凄美。
      玄夜曲膝半跪,手握仞魂撑于地面,血顺着剑身汇成一缕涓流,蜿蜒得淌入脚下的嫣泥中。

      他心肺钝疼,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血洞,笑容阴鸷:“上神还真是下狠手,”拇指抹去唇边的血痕:“弑夫,就没有半分不舍么?”

      看他撑着仞魂起身,染青也试图动了动,下一瞬,额上冒出涔涔冷汗,四肢百骸传来剧痛,只得任他步步逼近,眼中冷如寒箭:“你为何不直接用永夜功杀了我,”待他走到她身前,紧绷着戒备道:“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玄夜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目色深邃,挑了挑眉:“你说呢?”

      日破云而升,日光不稳,映在她面上,忽明忽暗。

      仞魂铿锵摔在神戟旁,玄夜擒住她的手:“别再执着了,染青,”

      “无论你悔也不悔,愿也不愿,你 —— 必须是我的帝后!”

      她喘息剧烈,口中弥散出腥甜之气,神情冷绝,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除非 —— ”用尽全力击出最后一掌,怒呵道:“我死!”

      待永夜功的煞雾渐渐收敛,草木湮灭,神树枯败,天地只余颓色,方才渐亮的天空下起密雨,四方昏天黑地。

      玄夜紧紧将她搂在臂弯里,胸前的血污蹭红她的下巴,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好像丈夫极尽宠溺的疼爱,呓语道:“每次,你只有在此时,才最乖……”
      “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为何就是不愿做我的妻?为何每次都要死在我面前?”他委屈极了,却不与她计较,拨开额上粘腻的碎发,一点点吮吻。

      染青身躯破碎,眸中珠光渐淡,麻木地目视前方,不做一点回应,直到看清玄夜手上之物,黯淡的神眸陡然一闪,虚弱而惊恐道:“不……”
      玄夜堵住她的唇,不许她再发出一点声音:“嘘……”转息轮徐徐张开轮片,在玄夜掌上飞舞盘旋:“方才,我还没有说完……”

      “你我之间,就算再重复千次、万次,我也绝不会放手,”转息轮吞噬着玄夜的寿数,满足得发出啸声,四下景物化成密如梭的白炽细线,染青脸上淌下两行泪水,细线穿身而过前,只看玄夜双目猩红,期待而疯狂地说道:

      “上神…我们,下一世见 ——”

      *

      那一世轮回后,玄夜便不再以暮寒的身份与她成婚,无论何时、何景、她会做何反应,娶她之前,他定要让她知道他是谁。

      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情绪激烈、言辞震荡,在玄夜极尽安抚、表明愿为她止兵息战后,再逐渐平复下来,将信将疑地与他继续生活在一起。
      他知道她从未真的信过他,否则不会在他挑明身份后,更加密切地命人关注魔界的动向,也不会每每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寻机来试探。

      但,相比起这些涌动的暗流,更多的时候,她面临的是在积年累月的恩怨下,夹在天界与魔界的间隙处,左右为难 ——

      第七百一十五次轮转,立下盟约后,他们在天界完婚,魔界自此与天界息战,而他们二人在平常的时日,继续各司其职,各担己任。

      一日,玄夜自魔界归来后,撞破衍虚天宫的门,将沉香炉安宁吐出的烟气一搅而散,碧灵鸟惊地翅羽一炸,染青冷眉定定看着玄夜,玉指复摁住琴弦,丝弦声倾淌而出,她平静开口道:“不要找我兴师问罪,我早与你说过,不要让魔军去侵扰焦木林和焦翼族,是你没有约束好你的人。”

      玄夜额角涨裂,胸口发闷,诘问道:“所以,你就让天兵趁我不在时冲进修罗殿,击杀我族中幼小?”

      古琴传来一声不和谐的音律,她手指弹缩,瞠目诧异道:“什么?”低眸凝眉冷静地思忖了半晌,面上流露出歉色:“对不起,我并未下过这样的指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诚恳说道:“玄夜…你给我些时间,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好,”玄夜用拇指拂过她的脸,眸底暗流涌动,注视道:

      “那,我等你给我个交代。”

      待天界被魔军的铁蹄踏平,残破的斜阳透过未散尽的硝烟映出二人影,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染青容色悲怆,眼神扫过地上一具具尸体,最终怨毒地落在了玄夜脸上 ——

      玄夜始终知道,他与她,与天界,本身就是一张永远不可能和解的契约就算他按兵不动,他也很难与她修成正果,除非他废掉这一身修为,不再做修罗王,不再做魔尊,彻底变成一个废物,对天界再也构不成威胁,他们之间,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转机。

      但 ——

      他凭什么这么做?

      六界万物生息流转,相互制约,堪堪平衡,慈悲辉映着罪恶,罪恶又何尝不是慈悲的映衬?

      天界压制魔界数万年,此时早已大不如前,魔界日渐鼎盛,凭何不能取而代之,凭何只能屈居人下?

      天地不仁,命数自改,是以强者为尊。

      凭何这世间,只能修它天道!

      血鸦尖利的长鸣过后,玄夜下定决心,不再以暮寒的身份与她相遇 ——

      太行山下,广漠浩瀚,无数道沙砾涌起的褶皱如凝固的浪涛,一直延伸到远方金色的三渡河。

      魔军浩荡前行,渡河便达九重天,铁蹄铮铮将沙浪叠起千堆雪,浪声一声比一声狂狷。

      天兵得令,纷至沓来,一时间,声震寰宇,血染万里烟波,玄夜穿梭其间犹如鬼魅,永夜功的流焰滚金般向前涌去,天兵一触即溃,须臾被逼退至河岸。

      吞日尘嚣中,一道白耀灵光如流风回雪破尘而出,玄夜透过指缝,依稀望见光晕中一抹英气逼人的身影,唇角一挑,收止永夜功,飞身迎去。

      “尔等若再往前半步,”染青一身精金玄甲,凛然环视四周,威喝道:“休怪我天界无情!”

      “退。” 玄夜依言将魔军命退数丈,悬于她身前,坦然行礼:“上始元尊,别来无恙。”

      “你认识我?”炯然戒备的目光中投来一丝疑惑。

      “自然,”玄夜揭开面具,银丝散落如瀑,在落日熔金下被镀上一层金色:“不过……上神大抵不记得我。”

      看清玄夜的容貌后,刚正的眸子透出一丝诧异,染青的呼吸明显一滞:“你是……修罗王,玄夜?”风将一绺乌发吹进她微张的口中,她定了定神,旋即正色道:“方才我所言你都听到了,我不欲大开杀戒,但若你们执意进犯,我等,绝不姑息!”

      玄夜低头浅笑:“想要魔界退兵,可以。不过 —— ”他收剑负手而立,上身微微躬向她,说道:“需上神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话毕,他唤出一封墨淋金烫的庚帖举在手中挥动,看她不接,又戏谑道:“我的永夜功并未大成,上神还怕我使诈不成?”

      待她读完帖上的内容,狂涛已息,乌云的青影翻过她的脸,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你不必急着答复我,”玄夜靠近她,抬手轻轻拉出她口中那绺发,平静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我即登九重天,到时候,你再给我答案 —— "

      三日期满。

      魔军依然驻守在三渡河边,玄夜登上云阶仙台,在玉清宫的大殿上与一众仙神堂然对峙。

      “尔退下!”青曌怒目圆睁,一声叱嗟后,众仙抽剑,齐刷刷指向玄夜:“天界就算破釜沉舟,也绝不会出卖元尊,成全尔的狼子野心!”
      “是吗?”玄夜笑容森郁,炽红的热浪顺着脉息徐徐渡向指尖:“天帝治世向来靠嘴,我今日也想看看,你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濒临爆发之际,一声清亮的女声划破了紧绷的空气:“住手!”染青翠袖围香,绛绡笼雪,款款踱至青曌身旁,冲他轻轻摇了摇头,迤逦的目光又定在了玄夜旋将发动永夜功的手上。

      众兵收剑,玄夜整身而立,定定看着她。

      “我且问你,”她回望着玄夜,沉静自若道:“合婚帖言,只要神魔联姻,你便承诺魔界永不再进犯天界,此话当真?”

      玄夜褪去一身戾气,眉目清举,唇角含笑,不带一丝迟疑得回道:“绝无半点虚言。”
      她眉角一挑,问道:“你就不怕我入了你魔界,暗中行兵布阵,成为更大的威胁?”
      “自是怕的,”玄夜微微颔首:“不过,元尊向来慈悲,哪怕对魔族也一视同仁,我信你不会行此涂炭之举。”

      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玄夜继续道:“更何况,只要与我成婚,魔族的一举一动再也逃不出你的法眼,于天界而言,岂不更为安全?”

      “尔住口!”青曌忽然起身,走到染青身侧喋喋不休道:“染青,修罗天性诡诈,此中必有算计,你万万不可信他!”她却不予理会,与玄夜直直相对。

      玉清宫的烟气在众人的屏息下如画般勾勒,明月珰在耳边伶仃一响,染青目扫众人,徐徐开口道:“诸六界永安,守盛世和顺,本就是神祇的职责,若只牺牲染青一人 —— ”

      “元尊,不可啊!”

      “元尊,您无需如此啊!”

      众人跪至一片,劝阻之声嘈杂不断,玄夜透过繁乱纷剧望向她,从容问道:“上神,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她止住喧嚣,身形玉直,清丽的眸中无一丝退缩,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答应你,我嫁。”

      染青嫁到魔界那日,金翠夺目,罗绮赤浓,腰身被金线勾勒,蛇髻蜿蜒垂落于肩,美得四下一窒。
      妖冶至极的妆容下,她的明眸里却无一丝妖媚,依旧清丽澄澈,就像一柱穿火而出、永不湮灭的冰,清冷孤傲、不卑不亢得与玄夜相视着,一步步走来。

      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向玄夜示威:至善至纯之人,不容亵渎。

      席散,喧平沸止,衬得魔尊殿的夜更为静谧、深沉。
      殿内红烛渐弱,模糊照出二人瘦削而挺立的影子,她始终背对着玄夜,两两沉默后,玄夜缓缓上前,为她松开灵蛇髻,乌发坠了满臂,又扶住她的肩头将她转身面向他,手指向发顶绕去:“你甚少穿戴得这样繁复,我来为你解。”

      她一动未动,浓密的睫羽半掩着眸,任玄夜一点一点拆下珠翠后冠,指尖触上冰凉的耳垂,正欲为她卸下珠环时,墙上影子忽得一矮,金丝袖中寒光一凛,直直逼向玄夜的颈间。

      红烛吊着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了片刻后,灯焰一闪,陡然熄灭。

      颈间传来冰凉的刺痛,玄夜在黑暗中暧昧不清道:“怎么,才刚嫁过来,便迫不及待要弑夫?”

      匕刃又向皮肤内嵌了几分,染青不带语气道:“取决于你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好,你问。”

      “你那日带军逼至太行山,却不举旌冒进,只驻在三渡河边,”握着短匕的手紧了紧,继续问道:“所以,你并非想真的攻入天界,而是为了引我下界?”

      “是,”玄夜半仰着头颅,唇角微抬:“猜得没错。”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又开口道:“那张庚帖,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 你早已料定,我必会答应你,嫁入魔界?”

      “是,”玄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也猜得没错。”

      “你好像很了解我,”她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阴郁,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为什么?”

      “我做魔界的尊后,对天界确实大有助益,可细细想来,对你魔界并无半分好处,”她审视着玄夜逼问道:“修罗王,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与我假意周旋,你我直接一点 —— 你非要迎娶我,目的何在?”
      “你认为,我有什么目的?”玄夜低下头,眼眸深邃得望着她:“染青,你为何不信,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对你动了情?”
      她抬起头,视线撞进他的眼睛里,眸色在朦胧的月色下闪烁不定:“……我仔细回想过,那日在太行山下,确是你我第一次相见,既然素不相识,又何来动情之说?”不过须臾,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刚韧:“罢了。既然你不愿说实话,那休怪我 —— ”

      话音还未落,玄夜已握住她的手腕,将短匕从颈上拉离了半寸,腕力相拧,她怒视着他,他满不在乎道:“怎么,还真想要我死?”
      “你嫁与魔界第一日,便传出魔尊殒身的消息,天界与魔界的恩怨又会添上一笔,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趁她迟疑的片刻,破魔匕已被摔飞数丈,玄夜拽着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强行把她摁进了怀里。

      暮色阴翳,铅云锁塞。

      殿外狂风怒起,被卷起的花叶霹雳哗啦得敲在雕漆花上,怀中人仇视得看着他,眼里带着威慑的抗拒。
      玄夜看着她的眼睛,松开了手。
      “既然你不愿与我亲近,那我不逼你。只不过,染青,”窗外狂涛渐熄,月光穿户,映出半张温雅的侧脸:“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得爱上我。”

      幽冥之境,地狱之畔,魔界玄黑色的天空没有任何温度,乌云压境的时节里,更是连半分星点也不曾见。

      连日来,万千魔军厉兵秣马,兵刃的铮然声此起彼伏;魔殿外,立在四角的恶龙石像张牙舞爪得向前扑去,在泼天雨刃的冲刷下,欲成动势。

      大婚后,染青一直闭门不出,但玄夜知道,此番动静,她绝不会不留意。

      果不其然,魔军整兵七日之后的雨夜里,偏殿忽然溢出一股微弱的灵力,他掩去声息,悄然跟了上去。
      军机阁微弱的灯焰朦胧映出一个纤细的影子,只见她手捧兵阵图,拧眉思索了半晌后,垂腕落上机关处,“咔哒”一转,轰然打开了石室的门。
      在苦心布好的阵眼旋即被摧毁前,玄夜现出真身阻止了她。

      瓢泼雨幕下,染青毫不留情得对他出手,玄夜不愿与她缠斗,生生接下一掌,登时肺间一炸,咳出一口血,紧紧执住她的手腕,诘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染青不住挣脱,怒气冲冲得回道:“你既已承诺与天界休战,接连整兵,又为哪般?”目中寒光如刃:“修罗王,你休要再狡辩!”
      他极力压制住她,颅内滚烫欲炸,沉声发问道:“上始元尊,你以为,你这么好娶?”

      “报 —— ”还在相峙,一个丢盔卸甲的魔卫忽然踉踉跄跄跑来,满身血污、神色慌张得跪倒在我身前,说道:“魔尊,他们来了 —— ”

      大军压境,低垂的雨幕中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齐天锣鼓下,耳边浪涛轰鸣。
      蚩楼与其他几个魔族族长立在修罗塔的塔尖,眼神不屑而轻蔑,扬声挑衅道:“玄夜,我等衷心追随你多年,你竟为了一个天界的女人弃我等于不顾,”眼睛睥睨扫过携来的数万魔军:“这魔尊的宝座,你是时候让一让了!”

      玄夜鬼魅一笑,腾至半空犹如虬龙缠身,不心肺间的剧痛调动周身灵力,脚下金芒四起,远处,数万印着修罗图腾的魔兵须臾间汇成一道细长的黑线,伴着大地的震颤,狂涛般奔泻而来。

      血光中传来清晰的人喊马嘶之声,直至雨幕渐歇,惨白的月光映出成片的尸海,他提起蚩楼的头颅,还不及宣告大捷,身体猛然一阵拍心摧肺之痛后,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到了修罗塔下。

      芙蓉帐内,博山炉喷吐着烟线,却掩不住满室的药石之气。

      泠疆与和合惴惴不安,担忧得问向巫医:“如何,尊上可有大碍?”巫医收回施针的手,轻叹一口,撩开云被,露出缠满上身、染着斑驳血渍的细布:“旁的好说,可这一掌……”双指指向我胸口处:“尊后神力精纯,这一掌施了十足的功力,尊上方才又损耗过度,已是伤及了根本,恐怕老夫也……”

      众人沉默时,笔直的烟线忽得一矮,又被人身带过的风驱散成稀薄的一团,帷幔被一双素手迤然撩开,而帷幔后的脸面色凝重,一双明眸复杂得望向玄夜。

      “尊后,”众人诧异,换了几个眼神后略带戒备得行礼,玄夜挣扎起身,半倚在塌上,对众人命道:“都退下吧,”眼睛直直与她相视:“既然是尊后伤的我,理应由她来医。”

      待众人散去,博山炉又恢复了气势,在矮几上肆意喷云吐雾。七曜神玉的光辉安宁柔和,将他与她之间连出一条淡金色的线,璀璨瑰丽。

      染青极其专注得施着神愈之力,并未注意到玄夜注视神玉时贪婪的眼神,抿了抿唇,缓缓开口道:“对不起,今日之事…是我错怪了你。”

      他收回视线,直截了当道:“上神现在可相信,我对你是真心?”

      她的睫羽轻轻颤了颤,思考着该如何回应,默了半晌后,开口道:“神魔联姻,只为大局考虑,所以你我之间…何需谈情?”

      他目不转睛得看着她,缓缓开口道:“那是你的目的,而我想要的,自始至终 —— ”

      “只有你。”

      那一世,是他们的第一千次轮回,她顺理成章得爱上了他,却在天帝被暗杀后,发现了他的野心。

      滂沱大雨中,她将转息轮夺走,不顾一切得欲将它毁掉,转息轮在她掌上发出求救般的尖啸声,下一瞬,滚滚浓烟漫过她的全身,几欲将她撕碎。

      她倒在他的怀里,容颜枯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你我之间……犹如煮沙,欲成佳馔,纵经历劫 ——
      “终不能得。”
      “玄夜,别再让轮回继续,放手吧……”
      “放下我,你也能解脱 —— ”
      说完这句话,她沾满鲜血的手垂下,身形化成纷繁的银屑,冲进了瓢泼的雨幕当中。

      万物昏暗,人寂影残。
      玄夜跪坐在地上,任密雨拍打在自己破碎的身躯上,早已分不清面上流淌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执着了千次,失败了千次,他依然未能解开神魔纠缠的宿命。
      她教他放下她,可转息轮张开的轮片,像一把腾空旋舞、看不清面目的刀,一刀一刀削刻着他的骨与魂,愈伤愈深、愈陷愈沉,他早已无法抽身。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认命得觉得,他会在这无止境的轮回里,耗尽寿数而死。

      转息轮的轮片再次张开,他面无表情得忍受着疼痛,突然怀念起他们的第一世。
      那一世,他的心里只有抢夺六界的野心,他不知道自己会动情,不知道自己招惹了神女后,反而会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

      时间回到初遇那日,他披上黑袍,踉跄奔逃于飞沙走石之间,天际闪过一道流星,一袭白衣如期而至。

      “你若没有地方去,可以先随我回天界。”
      “对了,你可有名字?”

      “暮寒捂红炉,春盛染青眉 —— 上神,唤我暮寒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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