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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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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久骤然抬眸,这句话像是一道轰雷,炸在他五脏六腑中,他以为自己重活一次,终于可以过上一枕清风,闲云野鹤的生活,没想到这是阎王爷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他有几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叶寻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镌秀,虽是蒙着双眼但的确看着他的方向,只是青竹的斑驳倒影投在他身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又转眼看着顾恂风,这个平日来去匆匆总是浑然带着几分威压的人,那一瞬间却让他都能轻易看出几分无措。
二人的目光对上刹那,顾恂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转而定神看着云长老,躬下身子,竟是深深鞠了一躬。
“云长老,顾某在此恳请您,务必尽力医治他,至于小儿曾经的那些罪孽……我定会亲自,一一偿还。”他最后几字咬的极重。
云长老连忙将他扶起:“谷主严重了,少谷主的事我定当竭尽全力,老夫已经派了人去寻一位故交,此人一辈子寻医问道云游四方,医术毒术在世间已是无人可出其右,若是能寻得他来给少谷主医治,应当还有几分希望。”
顾恂风忙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呀,四处云游行踪不定,找到他恐怕还要些时日,我姑且用些丹药稳住少谷主体内的毒性,这几日就让他先住在我这竹潇苑吧。”
顾恂风再次点头致谢,微顿片刻,再次抬眸:“这件事,还请长老先保密,现下给行久下毒的幕后之人尚未查清,况且内子……恐怕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噩耗。”
云长老也是赞同点头,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后续事务,顾恂风才先行离去。
跟着云长老走回竹潇苑的路上,顾行久抬眸望着云间淡月,心绪不宁,此刻他甚至问不出口自己的大限还有多久。
他怕死吗?
上辈子死亡的回忆宛若是锈蚀后的铮铮利剑,被他刻意淡漠,遗忘。却又在此时褪去了一身腐朽痕迹,高悬于他头顶之上。
云长老前方的脚步声持重而坚定,倏然却停住了,一道锐利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顾行久拉回思绪,犹豫出声:“……云长老?”
前方老者的身影在暗夜中忽而像是鬼魅一般向他掠来,顾行久下意识侧身退去,第一招居然被他险险避过。
云长老见他躲过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捉黠笑意,但紧接着老人再次纵身,一股霸道掌风向他袭来,迅疾如闪电,几乎顷刻间就要将他包围。
此刻竹林深处却划来一道凌厉剑气,颀长挺拔的黑色身影在月光下矫若游龙,手中银剑灵动翻飞,但却只是一一将老者的力道化解,一招一式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僭越之意。
“好了,现在年轻人真是后生可畏啊,少了一双眼睛倒还能和我这把老骨头打得有来有回。”云长老收了力道,站定下来,面带笑容看着二人。
叶寻默然站在顾行久身侧,向老人躬身行了一礼。
“不知云长老方才是为何意?”顾行久略带感激看了叶寻一眼,也察觉云长老方才不过是试探而已,并未真的想伤及他性命。
云长老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缓步走到顾行久身前,距离越发靠近时顾行久甚至感觉到身旁叶寻握着剑柄的手更紧了几分。
但是下一刻发生的事情是顾行久怎么也没想到的。
云长老抬起手,伸到他眼前,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那双苍老略带薄茧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脸上,从施力的细细摩挲到略带蛮力的拉扯,整个过程中顾行久仿若是被人定了身般动弹不得,反应过来后方才往后疾退一步。
“长老你这是做什么?!”顾行久语气中三分不可置信两分气忿还有一分是羞耻。
一旁的叶寻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身影一闪持着剑鞘挡在了顾行久身前。
顾行久被他三番五次戏弄之下也是有些恼了,冷着声音道:“长老若是不想医治晚辈,直接明说便是,晚辈定不会再叨扰您。”
他甩袖提步要走,却被一拐杖拦住了去路。
云长老嚇嚇笑了几声方道:“浑小子脾气还挺大,你小时候我可没少捏你脸。”他又抬手拍了拍叶寻肩膀,“你先下去吧,放心,我绝不会伤了他。”
叶寻却只静立在原地,待顾行久也出声首肯了,方才离去。
云长老踱步领着顾行久走进了一处偏院厢房,二人都坐下来后,顾行久揉了揉自己还略微有些发红的脸,也不知是方才被捏的,还是恼的。
一盏孤豆青灯幽幽燃着,拉的两人的影子老长,顾行久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驱赶着睡意强撑着等他开口。
“云长老,还请您给晚辈一个合理的解释。”
云长老不疾不徐从腰间掏出一个明显已有些年头的葫芦,拔开塞子在壶口轻轻敲了敲,里面传出一股沁人的醇厚酒香:“行久,你的体质我是最熟悉不过了,稍有天资但是却难成大器。”
顾行久抬眸,默然看着老者,这是专门损他来了?
云长老喝了几口才咂咂嘴才继续说道:“所以从前我总是跟恂风说,要再找几个好苗子放在身边悉心培养着,日后择其一继承谷主之位,才可守住本派根基。”
顾行久微微蹙眉,脑海中一闪而过方才挡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身影,这也就是为何前身费尽心思也要毁掉叶寻的原因么。
“可是方才我给你把脉施针的时候发现,你的体质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把葫芦揣回到腰间,凝神敛眉看着顾行久,语气肃然:“我竟不知,蚀心散有把人变成金乌真体的能力。”
他的声音陡然升高,目光恢复了之前的锋利,仿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顾行久在他紧紧的盯视下,心下一怵,几乎就想要将自己是不过是一缕残魂的事情全盘托出。
对面老者却突然缓和下神色,摸了把胡须继续道:“可是经过我方才几番查验,你灵台穴有颗痣,脸上也并未带着□□,就是那个不成器的浑小子无疑了。”
“……长老您不是说我中的毒并非全是蚀心散,兴许是另外一种毒所致?”顾行久此刻只想起身把窗户打开,散一散身上的薄汗。
云长老朗声笑道:“要是天底下真有可把人变成金乌真体的毒药,那些江湖弟子怕不是要抢着给自己喂毒。”
顾行久怔愣住:“这金乌真体,当真有这么好?”
“金乌真体修习功法的速度,照理说是要比常人更快,只可惜你现在功力尽失,再加上身中奇毒,若是想重新修习,只怕也是困难重重。”
顾行久原本低垂的双眸霎时闪动着些许光芒:“晚辈想学。”
他抬眸看着云长老,坚定道,“晚辈不求能名扬江湖,但求身陷囹圄之际有一夕自保之力。”
云长老听了这话眉目间皆是喜色,笑看着他道:“好,好啊!我还以为你顾行久只会纵情声色,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有这般觉悟,横竖你要在我这竹潇苑小住几日,那就让我给你指点指点。”
“多谢云长老!”顾行久起身,学着方才顾恂风的样子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老人笑眯眯受了,手中的拐杖轻点了几下地面:“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这几日你就住这间屋子,至于叶寻,我让他住到你隔壁那间……”
“不必如此安排,叶寻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随侍。”顾行久垂下眼眸,纤长的睫翼在烛火下几不可查地微微颤动了一下:“从前是我对他做了太多错事,等他眼睛治好了,我就放他自由。”
他实在无法忍受一张和那人如此相像的脸时刻陪伴在身旁,像是暗伏在身侧的催命阎罗,牵引着前世那些业障迷雾般缠绕着他。
云长老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髭须一挑:“人就在隔壁,是赶是留你自己决定。”
言毕他徐步走了出去,留下顾行久一人颓然躺倒在床上,脑中依旧是思绪万千,拉扯着他混沌大脑起起伏伏。
窗外星密星疏,顾行久紧拧的眉头骤然舒展开,脑中这些纷杂的话语皆汇成了一句,我想活。
哪怕只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也想活下去。
翌日,一夜无眠。
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顾行久尚未从昨日接二连三的变故中清醒过来,睁开眼一副全然未睡醒的模样,他打了个哈欠。
一旁有人伸了一条面巾到他眼前,他顺手接过擦了擦迷茫的双眼:“多谢。”
可就在他顺势一抬头间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顾行久手中的动作瞬间凝滞住了,他有些窘困地出声:“你怎么在这?”
叶寻手上端着一个铜制面盆,神色无虞,清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他声音低醇清冽:“属下是少谷主的随侍,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明明不是他干的好事,顾行久心底却是莫名生出些愧疚,从首席大弟子到他人的奴仆,这人都经历了什么。
“从前是从前,现在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做了。”顾行久站起身,默默站的远了一些:“待云长老将你的眼疾医好之后,你就出谷去吧,以你的能力,闯荡江湖立一番事业,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他是真的发自肺腑,叶寻天资本就极佳,如果没有了自己这个绊脚石,应该早就已经功成名就了。
“少谷主。”叶寻唇角似是溢出一抹苦笑:“属下在江湖上,早已没有容身之地了。”
顾行久忽地想起了上回在唐霜那里听到炽焰宫寿宴一事,沉默了一晌,方才缓缓道:“那我就去求父亲,让他恢复你绝风谷弟子的身份,江湖容不下,绝风谷容得下。”
叶寻原本上扬的嘴角此刻反而沉静了下来,他玉石精琢般的轮廓在清晨的微光中宛若氲着一层轻纱,叫人看不真切。
顾行久心头一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良久,叶寻才微微颔首:“多谢少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