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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坠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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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辞在江中屿走后,不自觉地又睡着了。如果不是过于疲惫,他很少睡得这么沉。因为睡沉了,他会做梦,做那一场缘起于十八岁的噩梦。
他又回到了家里。空荡的房子,摔落在地上尖锐嘈杂的手机,倒塌的书架,破碎的花瓶,枯萎的紫兰,一本被撕碎的书。他坐在一地碎片里,明明关着窗却能感到狂风抨击的寒冷,劈头而来的暴雨,阴沉的乌云,天空坠落的一簇火花。
他像是高空中缺氧的人。呼吸不了。他忘记怎么呼吸了。冷汗很快浸透他的衣领,他竭力张开口,艰难得渴求着一点新鲜的空气。手艰难地捂住心口,好像只有心跳能听到他的求救,看,你还活着。
这时一阵遥远但刺耳的铃声从某个方向传来。越来越响亮。像某股愈加强硬的异世界力量,硬生生把他从窒息中拽了出来。
林辞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胸膛上下附动着,冷汗顺着下颚滴湿了枕头。那阵吵闹的声音还在继续。他顺着声音看向源头,是床头的手机在响。
他伸长手,拿过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涌进来,都是同一个人,傅如野。
他该感谢傅如野,又一次把他拽出噩梦。
缓了缓气,林辞按下通话键。
“阿辞,怎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又做噩梦了吗?”
傅如野温柔醇厚的嗓音从那头传来,此时带了点急切的味道。
”嗯。抱歉。我没事。”林辞出声,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过于沙哑了。
“嗓子怎么了?不舒服吗?阿辞,今天是治疗的日子,我来接你吧。”傅如野关切道。
“没事,喝点水就好。”林辞支起身子,因着睡太多的缘故,头有些昏沉发疼,身上也黏糊糊的,他有点难受。
“我知道了。我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你来锦华苑接我吧。”
林辞说着下了床,双腿也有些软绵发麻,他走得摇摇晃晃的。
“怎么突然搬去锦华苑了?”傅如野有些惊讶。他当时劝林辞住他在锦华苑的一处公寓,被林辞拒绝了。没想到现在林辞自己搬了过去。
“我租一个朋友的。”林辞眼前浮现出江中屿温和的笑脸,他们应该算是朋友吧?林辞突然有些不太确定。
“这样吗。那我现在过来,阿辞你等一会。”傅如野没有再多问,他感受到林辞的抗意了。他花了多少年才逐渐打开林辞的心扉,在林辞的心底占据了一点特殊的位置。他自认为是特殊的,因为他陪着林辞从小到大,他知道林辞所有坚强和软弱。如今重新回来的抗拒让傅如野有些无措,他对林辞那个“朋友”产生了敌意。林辞会接受除他以为的朋友?他才是林辞唯一的朋友。傅如野想着,眼睛微敛,闪过一丝偏执。
林辞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在热水扑面而来,笼罩他周围的时候,他才重新觉得,他活过来了。每一次做梦,他好像都要“濒死”一回。
傅如野按门铃的时候,林辞刚好洗完出来,举着毛巾擦拭着湿淋淋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一边给傅如野开了门。
傅如野一身长风衣,白衬衫扎进咖色西装裤里,方形玻璃镜框后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也可以叫洞熟人心。林辞总觉得自己在傅如野面前一览无余,他内心最灰暗的角落都能被看透。
林辞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傅如野见到打开门的林辞,瞬间怔住了。林辞穿着宽松的白T恤,一头湿发显得他眉眼更清灵,纤长的眉毛稍下总有挥之不去的忧郁,刚洗完澡被熏得粉红的脸颊不再是往常那样苍白,嘴唇也润泽可鉴。长一点的发梢上的水顺着脖颈流进深邃的锁骨窝里,积了浅浅一滩水。
他看着林辞,面不改色地咽了口水。正当他的目光留在林辞的锁骨的时候,他发现林辞的锁骨似乎有一点红痕。不是被热气蒸得粉嫩嫩的红,更像是被人故意留下的标记,大剌剌地向他宣告林辞的归属不是他。
傅如野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心脏像是被人徒手捏住一般疼痛。他大步跨进来,忍不住拿手抹过林辞锁骨上的红痕,经过他指尖这一扯,那块肌肤好像更红了。
“这是谁弄的,阿辞? ”
傅如野不住抬高声音问。
林辞被他扯过去,极其不自然,就像突然进入了陌生的领地般心生膈应。他低下头看到那处红痕,没怎么在意。
“我不小心弄到的。”林辞淡淡地回答。
“这怎么可能是你自己弄的!是你那个朋友吗,阿辞?”傅如野生生抑制住自己想在那咬上一口覆盖住的冲动,阴沉着目光。
“不是。”林辞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最近需要他应付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伸出手推开了傅如野,转身披了件外套,“今天还去吗。”
傅如野这回感受到林辞强烈的推拒了。他感到非常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守候那么多年的月光,就这样被人捷足先登,就像看着自己精心伺弄的花,每天等候着盛开,却在盛开的那一天被别人贸然采撷一样的愤怒。但是他还是选择放开林辞。他不能再把林辞越推越远了。
“阿辞,对不起,是我看错了。我们现在走吧。”傅如野冷静下来,温声说。
”嗯。”林辞裹上外套,飞快走过傅如野身边出了门。
到了心上话诊所,林辞熟门熟路得进了最里面那一间诊疗室。他曾经笑话过傅如野,一个全国闻名的顶级心理医生开的诊所为什么要叫这种名字。傅如野只是一笑,说他是个有文艺梦的理科生。
傻瓜,辞就是话,我的心上人是你啊。
属于林辞的那件诊室涂满了深蓝色的颜料。林辞当时甚至连进都进不去,还是傅如野说,所有问题都要勇于面对才能解决,他尝试了很久,才做到现在这样淡定自若地踏进来。
即使这样,林辞还是感觉一阵心悸。心自高空中猛然坠落的失重感。
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带着令他安心的力量。
“阿辞,今天继续尝试脱敏治疗吧。坚持不下去我会叫醒你的。”
傅如野让林辞躺上软绵的沙发椅。他轻抚着林辞的头,用轻缓舒畅的语调说。
林辞不安地看了傅如野一眼,沉默着闭上眼睛。
“放轻松,阿辞……让我们来想想,你最幸福快乐的回忆……”
在傅如野缓慢舒动的声音下,林辞逐渐陷入回忆的海。
那时候他尚且青涩而稚嫩,也带着少年郎该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
“妈妈!你看,我的书畅销了!”他举着手机,蹦跳到女人身前,让女人看上面的新闻。
林见梳着头,穿着一袭温婉的旗袍扣绸缎长裙。她侧头看过少年手里的新闻,笑着说,“死孩子,别那么早骄傲。妈妈昨天就看到了。”
“那不多亏咱孩子遗传了我的文学细胞?”许常然抓着一头乱发走来,取走林见手中的梳子,抓起她一水柔顺的青丝,小心翼翼地梳着。
“那也有我历史细胞的份好吧。”林见笑着捶了丈夫一下。林辞被塞了一嘴狗粮也不急,他从小到大被塞了那么多次,已经习惯了。
“爸妈,你们看好多人夸我写得好呢!”林辞翻着底下的评论,喜滋滋地说。
“我的孩子能不好吗!”许常然咧开嘴,满眼都是得意神色。
“就许你会夸!”林见笑着拿起桌上的头绳,手肘顶开身后巴巴梳头的丈夫,
“辞辞,妈妈也觉得你写得好,但是别骄傲呀,你还小,以后还有很远的路走呢。”
林辞听着,扬起眉毛,“我才没骄傲呢!我能写出一部顾春忧,也能写出第二部第三部!”
林见一边编着头发,一边笑着说,“辞辞,那你得答应妈妈,继续写下去呀,妈妈很想看到穆春君和沈令风以后的故事呢。”
许常然被妻子推开,只好凑到儿子身边,“这不公平啊老婆,你怎么也不惦记惦记我的角色呢,我的角色也不赖嘛。儿子,这底下怎么全是一水夸你的,也不夸夸你爸我的辛苦遗传?”
林见噗嗤一声笑出来,“就你会贫!”说着,指尖已经绕好了一条顺畅的麻花辫。她转过身朝许常然说,“以后我再去巍州考古,帮辞辞多带点新资料回来。”
柔顺的黑发被盘成俏皮的一条麻花,乖顺地搭在女人一侧肩膀上。女人秀气的柳眉下那双眼里盛满了笑意,像一湾月牙盛满星光,全是细碎闪亮的幸福。
林辞被父亲轻快清爽的笑声包围住,陷入母亲温柔的笑颜里,他抬头望去,窗外阳光熹微,水蓝的天空中游动着白云,晴朗而惬意,微风吹拂起白纱窗帘,他幸福地笑了,他还是那个在家人爱意里长大的,拥有无限光明前程的阳光少年。
“阿辞……现在又想想,你最恐惧的事情……你18岁生日那一年……”
林辞猛然被傅如野的声音贯穿。他无措而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晴天开始变暗,乌云挤走白云黑沉沉一片压来,白纱窗帘被狂风吹得撕裂一般鼓起又瘪下。他身旁的林见和许常然随着暴雨倾斜进来而消散,他们带着原来的笑容,碎裂成灰尘消散。林辞坐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变故,他已经惊惧悲切到无法出声了。雨点纷纷落在他身上,脸上,冰凉凉的,一路凉到心坎。他颤抖着伸出手抹了把脸,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了。
“阿辞,不要害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随着傅如野的声音落下,暴雨更加猛烈,已经不能叫做暴雨了,那已经是洪水了。林辞觉得自己的双腿被束缚住了,他动弹不得,也无处可逃。雨水汇成洪流汹涌进来,他逐渐被淹没在深海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彻彻底底的黑暗。水没有轻柔地托起他,反而压着他不住地下沉,他感觉自己像个飘絮,就这样漂漂荡荡,随着水流漂逐,等待着落地的那一刻。他早就忘记了呼吸,也习惯了窒息,他不像是个溺水的人了,如果此时有一根浮木漂浮在他身边,他也失去那种不顾一切抓住浮出水面的机会;如果此时有鱼群途径,恐怕他也会被鱼群掀起的水流带走。他失去所有力气了。就在这个深海,飘零着下坠。
“阿辞!阿辞!醒醒,阿辞!”
傅如野一连串急切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似乎顺着海水飘荡了挺远的。林辞无所谓地想。但他没有余力挣扎了。
“林辞!林辞!学长------”
一声挺熟悉的喊声传来。是谁呢。林辞绞尽脑汁地想。
突然他感觉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点微光。在一片纯粹的黑暗里,一点点微弱的光也是很刺眼的。林辞眯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碰了碰那缕光。
瞬间大片光明涌进他的眼。
“呼吸,学长,呼吸,吸气,呼气------”
他听着这一声声嘶吼到有点绝望,又努力稳住假装镇定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跟着做了。吸气,呼气------空气蜂拥而进他的肺里,他猛地咳嗽起来,浑身颤抖着抑制不住,一双手一直在轻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是他记得的温度。
咳嗽稍稍缓了点,他失去焦距的眼睛逐渐重现眼前的画面。他又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是他的小学弟。林辞颤抖着伸出手,抚上眼前人的脸,嘶哑地说了句什么。
他咳嗽过度,嗓子哑了,只能发出轻微的一点沙沙的声音。
但是江中屿听到了。
他听到,他心心念念八年的学长,喊他,小学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