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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圣马丁修道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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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圣马丁修道院
1969年,英格兰,圣马丁修道院,九岁的克洛伊正在和她的舍友玛利亚一起做睡前祷告。
在克洛伊短暂而贫瘠的人生里,玛利亚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有一头金子般耀眼的长发和一双海蓝色的眼睛,17岁的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形状优美的胸部和结实修长的大腿让她浑身散发着水蜜桃般诱人的气息。可是在修道院里,这一切都只能掩盖在宽大的黑色长袍下,连头发丝都要用帽子遮得严严实实,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做完祷告以后,克洛伊就乖巧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玛利亚趴在书桌前,借着微弱的烛光给她的情人罗伊写信。
罗伊是一个木匠,他偶尔会来修道院修理家具、楼梯和天花板,是修道院里的姑娘能接触到的极少数的年轻男性之一。
和被作为孤儿送进修道院的克洛伊不同,玛利亚出生在当地一户富裕人家。从她的名字就能看出,她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然而玛利亚却是家族里的异类,她不遵循任何的传统和规则,她的父母便把她送到修道院来,希望修女和嬷嬷们的教导能让她变成一个合格的淑女。然而,四年修道院的清苦生活不但没能磨灭玛利亚骨子里的叛逆,反而让她血液里反抗因子越发活跃起来。
“玛利亚,今晚是丽兹嬷嬷巡夜,要是让她抓到你在给罗伊写信,那就糟糕了。”克洛伊轻声提醒。
玛利亚不在意地摆摆手,手臂带动头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
“丽兹嬷嬷是这个修道院里最虚伪的人,天天不允许我们做这个,不允许我们干那个的,结果自己却和约翰神父偷情。”
“别这样说,丽兹嬷嬷和夏洛特嬷嬷都是正派的人。”克洛伊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夏洛特嬷嬷的确是好人,丽兹嬷嬷嘛,”玛利亚不以为然,“就是个虚伪恶毒的老巫婆,喜欢罚姑娘们关禁闭。禁闭室又小又黑,就像个棺材一样,姑娘们在里面只能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连伸一下腿也做不到。”
克洛伊没有被关过禁闭,夏洛特嬷嬷很照顾她。但玛利亚却因为顶撞丽兹嬷嬷被关过很多次,丽兹嬷嬷甚至扬言要把她赶出修道院,玛利亚却对此求之不得。
玛利亚终于写完了信,迅速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等着嬷嬷来查夜。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丽兹嬷嬷的长袍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喜欢在查夜时趴在地板上,透过门缝查看姑娘们有没有乖乖睡觉。
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远了,克洛伊小声询问玛利亚:“你想吃巧克力吗。”
玛利亚欢呼一声从床上跳下来,两个姑娘光脚坐在地板上,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起,分享着难得的美食。
“你从哪里找来的巧克力?”玛利亚疑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要知道糖果和蛋糕可是修道院里的奢侈品。
“史蒂夫先生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一直没吃完。”
“哦,英俊的史蒂夫先生,有着雕塑一样的面庞,后背挺拔得像军人,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像是艺术品一样。”玛利亚一听这个名字就兴奋起来,“你觉得他今年多少岁了,三十还是四十?”
“四十多岁了吧,他身上有一种沧桑的气质。”
“成熟男人的气质。”玛利亚下了结论,“说起来你们还有些相像,都有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
克洛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吗?
“对了,克洛伊,尝尝这个。”玛利亚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从床下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克洛伊。
克洛伊抱住瓶子,猛地喝了一大口,随即就被辛辣的液体呛出了眼泪。
“慢点喝,慢点喝,原来小克洛伊还是个酒鬼呢!”玛利亚轻轻拍着克洛伊的背。
“这是酒!你从哪里弄来的?”克洛伊惊讶极了。修女不能喝酒,也没有人会把酒精买给修道院。
“我自己用葡萄汁发酵出来的。”玛利亚骄傲地说,“是罗伊教我的,只需要一点糖和酵母。怎么样,好喝吧!”
克洛伊刚想说,这种辛辣的液体跟好喝有什么关系,就感觉到葡萄的香气慢慢在口腔里萦绕,仿佛夏天在舌尖上跳舞。
“的确还不错。”克洛伊如实说。
“快睡吧,明天还要晨起祷告呢。”玛利亚笑眯眯地摸了摸克洛伊柔顺的黑发。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玛利亚觉得自己困极了,隐隐约约听见克洛伊在和她说话,那声音又轻又飘,像是从梦里传来的。
“玛利亚,你说史蒂夫会不会是我的父亲。”克洛伊补充道,“你说的,我和他的眼睛很像。”
玛利亚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说:“史蒂夫的确对你很好,现在是三月份,等他下次来修道院,你可以问问他。”
我问过了,他说他不是我的父亲。克洛伊在心里悄悄说,玛利亚已经睡着了。克洛伊凝视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努力回忆着有关史蒂夫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史蒂夫的姓是什么,好像他就叫做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一样,正如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每年七月份,他都会开着一辆厢式货车来到修道院,给修道院捐上一大笔钱,然后送给克洛伊一份生日礼物。
就像每一个孤儿一样,克洛伊也猜测过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然而有些事情光靠猜测是永远得不出结论的,所以至今克洛伊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克洛伊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史蒂夫是最接近她父亲的人。这不止因为史蒂夫和她都是黑头发蓝眼睛,更因为克洛伊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她和史蒂夫一定有某种联系。
要知道,克洛伊可是一个预感非常准确的姑娘,她总是能在丽兹嬷嬷突击检查之前妥当地藏好她和玛利亚的违禁品,克洛伊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终于在去年,克洛伊鼓起勇气拦着了史蒂夫,“史蒂夫先生,请问你是我的父亲吗?”
史蒂夫吓了一跳,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克洛伊,那是一种夹杂着怀念、悔恨和遗憾的眼神。
“很抱歉,孩子,我不是你的父亲。”史蒂夫艰难地开口。
“那你为什么只在七月份来修道院,又每次都给我送生日礼物呢?你既不是士绅贵族,又不是要竞选首相,为什么要给修道院捐那么多钱?”克洛伊近乎尖锐无礼地质问。
史蒂夫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直视克洛伊的眼睛,“我每年七月份来修道院,是因为我只有七月份有空,而修道院里七月出生的孩子只有你一个。我给修道院捐款是因为我曾经做错了事,现在要赎罪。”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抱歉,史蒂夫先生,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克洛伊低着头,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控制不住了。
克洛伊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所以她没能看见史蒂夫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史蒂夫在原地站了很久,微微低垂着头,但腰杆仍然挺得笔直,背影萧索。他好像有许多话想和克洛伊说,但最终他只是蜷了蜷手指,转身离开了。不远处的厢式货车上存放着他全部的家当,他还有罪孽没有赎完。
很快了,等事情结束了,他就能和克洛伊成为一家人了。史蒂夫乐观地想。
夜已经很深了,变成一片粘稠得化不开的黑色,克洛伊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古旧天花板上的霉斑了。
“或许史蒂夫真的不是我的父亲,哪位父亲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修道院里受苦呢。”克洛伊在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除了玛利亚的父母,玛利亚全家都有病。”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四月底。克洛伊还是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祷告、学拉丁文、背诵圣经、听约翰神父讲经、修剪草坪、和嬷嬷们一起编织手工蕾丝——这是修道院的经济来源之一。
绕线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在一起,像蛛网一样裹住一个又一个女孩的鲜妍人生。梭针在蕾丝垫上钩织出复杂精美的花纹图样,也钩白了女孩们的鬓发。
这些蕾丝或许会成为新娘头上的装饰物,或许会成为情人互赠的礼物,但这些都和修道院里的孩子没有关系。
这天,修道院的女孩们都聚在礼堂里听约翰神父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讲解圣经里的故事,整个礼堂都笼罩在一种昏昏欲睡的氛围里。事实上,克洛伊眼尖地发现,已经有女孩睡着了,包着头巾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约翰神父讲经更无聊的事情吗?”克洛伊忍不住胡思乱想,她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玛利亚,“玛利亚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话说,她是不是胖了一点。”
很快,克洛伊就知道玛利亚在忙些什么了。
“什么!你怀孕了!”克洛伊大吃一惊,玛利亚扑过来捂住她的嘴。
“小点声,你想把嬷嬷们招来吗?”玛利亚嗔怪道。
克洛伊只好把剩余的尖叫咽进肚子里,语无伦次地说:“恭喜你,你要当妈妈了。呃,罗伊,罗伊知道这个事情吗?”
“他知道,他说要娶我,但我父亲是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小子的。所以我们决定私奔去伦敦,去一座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玛利亚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伦敦?真是遥远的地方啊。你们要怎么生活呢?”
“罗伊有个朋友在伦敦开了一家家具店,他可以给我们提供工作和住所。”玛利亚和罗伊已经策划好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呢?”克洛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相信玛利亚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我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原本富裕体面的生活,和一个穷小子私奔呢?小克洛伊是想问我这个吗?”
玛利亚温柔地注视着克洛伊,用唱诗一样空灵的声音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人,他会让你觉得平庸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
不知是怀孕或是即将自由的缘故,今晚的玛利亚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许多年后,克洛伊再次回想起今天,依然觉得那晚的玛利亚格外美丽动人。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今晚就走。”
“今晚!这么着急吗?”
“再晚就来不及了,丽兹嬷嬷已经起疑心了。”
克洛伊凝视着玛利亚比从前臃肿了一圈的腰肢,一时悲喜交加。为自己即将失去九年人生唯一的好友而悲伤,又为好友即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喜悦。
玛利亚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小克洛伊啊,我走了你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别哭了,都快要当妈妈的人。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克洛伊安抚地拍了拍玛利亚的后背。
“是是是,搞不好克洛伊还是个女巫呢。”玛利亚终于破涕为笑。
“快走吧,我给你放风。”
克洛伊和玛利亚结伴穿过漆黑的走廊和楼梯,来到宿舍的大门前。大门被锁住了,克洛伊有些着急。玛利亚却不慌不忙,从头上取下一根发卡,把发卡扳直以后伸进锁眼里,轻轻一撬,门锁打开了。
罗伊给玛利亚做了一道翻墙用的木梯,克洛伊帮玛利亚稳住梯子,看着自己的好友轻松地跃过修道院高高的石墙,轻盈地从墙头跳下,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树叶,更像一只飞出铁笼的囚鸟。
她的情人在墙的那边等着她,他们将要共赴一场未知的冒险。
玛利亚盯着墙头看了很久,夜风吹得她眼眶酸涩,猫头鹰的啼叫让她心惊肉跳。在确定玛利亚不会再回来以后,克洛伊才慢吞吞地收起梯子,转身回到屋内,重新锁住大门。
克洛伊独自一人穿过幽深静谧的楼梯和走廊,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天亮。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这是克洛伊在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