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月光》小里不姓落

1、上

　　楔子
　　我不停地奔跑在月光森林里，白纱长裙早被我用寥寥几针改成了宽松的裤子。此刻，风将它吹得鼓鼓的，阻碍着我的前行。
　　在森林深处的月湖湖畔，我停了下来，一下扑倒在我们曾一起躺着看星星的草地上，大口地吸着这清新而又熟悉的草香，来获得一些安全感。
　　一旁的鬼树婆婆缓缓睁开了眼，悲悯地看着我：“你来晚了，他刚离开了。”
　　我疯了一样想要爬起来，却又狼狈地跌在她面前，哭着问她：“他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活着是不是？”
　　风将她粗干上的叶吹得“沙沙”作响，掩盖了她叹息的声音，可她的话却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缕魂魄，都走了……”她闭上了眼，话语中带着些怅然，“走吧，孩子，你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何必再在魔界苦苦挣扎呢？兴许去到人界，还遇得见他。”
　　天愈发阴沉，暗得有些可怖，风也更大了，我用力地睁大眼看向身边的月湖，湖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事实上它定已起了滔天巨浪，可我没有法力了，我已看不出这月湖的变化了，我被禁猎之神诅咒永永远远地失去了法力，魔界所有的真相，我都再看不到了。

　　1
　　世界由人、魔、神三界组成，神是人界与魔界都不可企及的存在，人却可以通过修得法力，进入魔界。人魔两界间隔着一道三年开一次的界门，门中有一个人，大多数的人都会莫名被他拦在门外——他有着世间最古怪的脾气。
　　魔界本由发书法术高强的迷山王与天命妖狐族共同统治，但七年前一场大战，妖狐族落败，被迷山王统一了整个魔界。
　　魔界的都城便是最繁华的月城了，17岁就成为了月城护卫团副团长的关依落，和年轻的团长方决，皆是一身铠甲，并肩走在城中，看似悠闲，眼神却暗藏锋利。
　　“依落，”方决停了下来，紧盯着不远处一个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的少年，“生面孔。”
　　方决的话音刚落，一道银白色的光影便已掠过人群，到了那少年身边。“唰”地一声，关依落手中的长剑已比在了少年的脖颈处。
　　周围的人早已对护卫团例行公事见怪不怪，反倒是方决格外警惕，死死地盯着少年，指尖还隐有光芒。
　　“你是谁？”关依落本就英气十足，此时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想要震慑眼前穿着破烂衣裳的少年。
　　可少年并不害怕，从关依落和她的剑出现到现在，他的眼神只在关依落执剑的右手虎口处停留了一瞬，便再一丝波澜也没有，直视着关依落的眼睛。他的瞳仁漆黑，像一潭深水，幽静、望不见底。
　　少年开了口，声音略有些哑，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说得十分慢：“我叫坟净，是误入魔界的凡人。”
　　关依落试探性地动了动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缕柔和的白光自指尖跳跃而出，钻进了少年的脖颈。
　　确定没有在少年身上感知到法力后，关依落的手臂也卸了几分力，也变回了她清澈的嗓音，表情却还是佯装严肃：“‘坟净’这名字似是不大吉利，你换一个。”
　　叫“坟净”的少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坐不更名，行不更姓。”
　　“哈哈。”关依落收回了剑，刚刚还英气蓬发的少女，笑容明媚如花，笑声也格外清脆：“逗你玩的。我叫关依落，需要帮助吗？”
　　坟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与这繁华月城格格不入的污迹，抬头对关依落说：“你能收留我吗？”底气不足中却带着莫名的笃定。
　　关依落愣了一下，随即又展开了笑颜：“当然。”

　　2
　　坟净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却总会在关依落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拣出她的那些心愿，帮她一一达成。凡是她想的，他做得到的，他都会做得完美到极致。
　　关依落有些心虚地接受着他的好。
　　坟净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慢悠悠地说道：“界门三年一开，门中人性情古怪，也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去。我家中还有个小弟，我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于人界，恐怕无人照料他。我待你好，不过是希望，也能有个人这样替我看顾他一下。”
　　关依落咂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月城外不远处有一片森林，关依落喜欢叫它月光森林，森林中有一个湖，名叫月湖。
　　月湖并不是真实的湖，而是居住在月光森林中的千年鬼树，施法制造的幻境，法力强弱不同的人，看到的月湖也是不一样的。听说月湖水深不见底，承载着鬼树千年的心事。
　　从前，关依落喜欢一个人来这里，躺在草地上享受这份宁静，把压在心底的话，对月湖说，对鬼树说。
　　如今，关依落喜欢带着坟净一起来草地上躺着。
　　关依落喜欢说话，而坟净不大爱说。他们常从黄昏躺到夜半，仰望头顶静谧的夜空中每一颗星星，让关依落把她十八年来心中唯一一件难以忘怀的事，一遍遍说，一遍遍说。
　　“我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当年妖狐族送来的质子，他叫焚烬。他天资聪颖，来时仅十一岁，便已是法术高强。加之妖狐族人貌美，引得不少人嫉妒。但他母族寒微，族长不喜他，给他取以‘焚烬’这样一个充满仇恨的名字，送他来月城当质子。王也不喜他，可我喜他。我九岁的时候就被选入王宫修习法术，我不喜欢法术，直到他在我面前用法术，救活了一只濒死的小鸟，我才突然明白，法术是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的，因此我拼命地修炼。训练是枯燥的，但自从我发现那个穿着白袍，漂亮孤傲的小少年会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后，我每天都十分积极。闲时我常跑去同他说话，可他不大理我，总是望着远处模糊的高山。我问方决师兄，那个月亮一样的小少年是谁，他说那是质子焚烬。我大约知道了，他在想家，他想回去，我很想很想帮他实现他的心愿，哪怕我们会生生不见。所以有一天他跟我说帮他逃出去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他。
　　“其实也没什么，师父帮我掩下了事实，没有让王的侍卫抓走我，私下吊了我五天，却偷偷叮嘱师兄来照顾我。可五天后，我母亲死啦……王说，是焚烬杀的，我没有相信，我不知道这信任从何而来，但我就是知道，那不是他做的。
　　“母亲走啦，父亲也走啦，还有他……听说他没有成为妖狐族长的继承人，下一任族长会是那不学无术的苏城。苏城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焚烬就这样没了消息。
　　“坟净，若你便是焚烬该有多好，若我殷切惦念的少年便正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一种法术能将我变成一缕风，能穿越山海，去到他身边，他不必记得我，但他冷了，我温暖他；他热了，我吹拂他；待到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飞得远远的，到一个既能看到他，又不会打扰他的地方，只如此，我便能心生无限欢喜……”
　　如果此时关依落偏头，便会看见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淌在坟净脸上，就像关依落眼中的月湖那样。
　　可是关依落没有，她没有看一眼坟净，就像焚烬离开那天，一眼都没有看她一样。

　　3
　　那天他们起身要离开时，始终默不作声的鬼树婆婆叫住了关依落，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我看不见他的过去。”
　　关依落：“他身上没有法力的，他只是个凡人。”
　　光线太暗，关依落看不清鬼树的表情，只听她道：“阿落，他若真的只是个凡人，三年之后，终将回归人界。你莫对他动心思，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坟净没有问关依落，那天鬼树和她说了什么，却隐隐知道，和自己有关。他活得精明，算计得也精细。
　　其实坟净和焚烬还是有一些相像的，比如性子，比如薄唇。可他们的眉眼不像，坟净的眉眼，反倒有些像妖狐族的苏城。
　　苏城……
　　“唉。”关依落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又想远了。
　　一杯茶被放在了关依落面前的画像上：“关，半柱香的时间，你叹了六次气。莫再叹了，叹得我心烦。”
　　关依落有些惆怅地趴在木桌上：“这偌大的月城，我上哪在苏城行动之前找到他啊？”苏城偷偷潜入月城，绝不可能没有阴谋，可她和方决已找遍了全城，却连妖狐族一根毛也没找到。
　　“会不会……他根本没进来月城？”坟净轻声询问道。
　　“可若消息没错，苏城真的进了苏城，怕是大家的性命都……”关依落苦恼地抱住了头，“我还没等到……也还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哇！”
　　关依落的话没说完整，坟净却听得明白。
　　人活一世，总会图些什么，她已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所以除了负着一个守护月城百姓的重担，便只剩下对那月光一样的少年，无尽的惦念了。
　　坟净想说得轻松些，却怎么也扯不起嘴角：“你这样等他，他会来吗？”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走近了才发现，关依落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坟净将她抱到了榻上，盖好了被子，熄了烛火，一转身看见了她整齐放置于窗边的银白铠甲。弦月半挂，铠甲上有着淡淡的光亮，坟净看着这冰冷沉重的铠甲，有些心酸。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因疲惫而失去戒心，熟睡的小姑娘。
　　关，你本就该离开这里，去做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