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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暮色山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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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的假,学校只放三天。但我还是拖着行李箱坐高铁毅然决然回到了几百里外的奶奶家。
奶奶是个温和但固执的瘦小老婆婆,坚持不和我们去城市生活,她的家在一个小村庄里,是那种有山的南方村庄。青黛色的山之间,几十户人家聚在一起。各家门前有小片田,种些小米椒,小白菜,自家人吃足够了。小路旁边长着些格桑花。稻田,玉米地,银杏叶林切割着大地,颜色很好看。高山草甸上也有人养羊,白羊却不白,天天在山坡上上蹿下跳,搞得一身泥,脏兮兮的。有的家伙脾气还很暴躁,冷不丁就顶你一个趔趄。平息河像条亮闪闪的缎带,静静铺在村的东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离不开这里了。时时刻刻有回到这里的冲动,发了疯一样。各处空气的味道其实是大不相同的。高中所在的城市很繁华,它的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和灰尘,炒菜的油烟,水泥炙烤后的臭味。吸一口,喉咙就像被这浓重的味道掐住了,心跳随着城市的生活速度加快。但是现在,我深深吸口气。秋天满山各色的叶子蒸腾出种味道,和着泥土的香味,还有熟悉的水的味道。天蓝得像个秘密。北半球秋天温和的中午阳光照在村庄的屋脊和田埂上。
我真的好累。打过招呼后,我就把自己锁在了小时候的房间里。躺在熟悉的大床上,蜷缩在过去无数个自己里,用回忆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把自己封起来。各种片段的不堪潮水一样涌过来,从四面八方向我进攻。在极度痛苦和羞耻的撕裂里,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了,空气好像也开始挤压。然而在平息河汩汩的水流声里,我居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天色微暗,小窗户外隐隐露出点山的样子,电线上的麻雀静静立着。世界忽然一下子无比的安静,死一样的安静。而我就呆滞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像是要融化在这漫无边际的暮色里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密密麻麻泛上来,
就像是我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手机却响了。嗡嗡的声音像是世界全部的声响。屏幕上赫然几个大字——
赵怜丞来电
我不知道赵怜丞从哪里知道这样偏僻的地方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五台观适合摄影的,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奶奶家来的,我只记得问完他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后,我开玩笑似的答应带他去一个极佳的摄影地点,只记得这个下午,山头太阳的余晖涂在地上,而赵怜丞站在院里的树下,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斜挎着一架相机,家里的黄狗“豆角”毫不客气地吵他大叫,他朝被拴住的大狗频频作揖,脸上是贱兮兮的笑,然后他朝我挥挥手,一米九几的大个子,桃花眼,剑眉,极为潇洒的笑容,好看的惊心动魄。落日火一样焚烧的红,时间静止了一样。
“没想到吧?我在网上查的那个道观居然在这。”他说。
“我也确实没想到赵同学有这样的本事会找这么远。”我撇撇嘴,和他并肩前行。
“哎哎,别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他拉长声调道。
“是是是,跟我来。”我无奈敷衍点头。
赵怜丞非常喜欢摄影,还是学校摄影社团社长。他不喜欢过于热门的景点,总是偏爱在不被大众知道的地方拍照。最近他希望拍一组省内的好看的道观照片,不知道怎么就找到这里了。
“人太多的道观不好,我想找的是一种特殊的美感。”
奶奶家旁边有一个水电站。几百米长的钢管把山顶的激流通到水电站,处理后水汇入平息河。水电站不大,里面只有十几个人,做着很轻松的工作,同时侍弄些花草。平时大门都是敞开的,所有人都可以去散步。水电站里面有个旧篮球场,下午总是有一群小孩在球场打跳,很热闹。我们顺着这个大钢管边的石阶往上走。石阶大约几百级,一级与一级间长着各种的杂草,石阶两旁接着树林,秋天黄红的树使得这足有四十五度坡度的长石阶看起来没那么可怕。
“等等”
赵怜丞说着,转过身举起相机。我顺着他的目光俯瞰,整个小山村尽收眼底,太阳余晖落在每家每户房前屋后,亮亮的。风吹动树林,叶片摩擦,簌簌作响。
“这条河很漂亮,不是吗?”他像是问我。
的确。平息河在余晖里泛着光,氤氲出雾气,确实很漂亮。
“我们叫它平息河。”我说。
“这个名字真的不错。谁想出来的呢?天才。”他喃喃着,金色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好看。
走完石阶,我们踩上厚厚的松针。红色日落从树梢之间漏出来,松树像什么剪影一样。松脂的味道浸润在我们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里,柔化了声音。很奇怪,在爬台阶的劳累中,我近乎记不起自己的焦虑了,只觉得和赵怜丞出来也相当于散了散步,未尝不可,心情渐渐是平静起来了。几座小房子在立在一个鱼塘边上,看样子没有人住已经很久了。
“你知道么,以当地人的身份告诉你,这里其实是住的有xie教组织的,他们就是靠打劫路人为生的,看看你的装备,啧啧,目标就是你。”我编得极为认真。
“是嘛?那我得说:‘哎呀呀实在是不行,我把我旁边这位先交给你们当人质,下山再去取值钱的东西吧!’喽。”赵怜丞也不上当。
“切”我撇撇嘴,加快了脚步。
走在许久不曾走过的路上,我总是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表姐表哥们五六个一起,大家都没有什么要许愿的,也不信什么,却都很默契地逛到了五台观。是这样一个下午,也正是这条路,只是我们都还很小,都没什么心事。我想起了那天和一只白色松鼠的对视——它惊慌地站在路边拐角一颗松树的树杈上,尾巴竖起,死死盯着我,一动不动,等我笑着把视线移开的一瞬间就溜走了。我快步向前走去,却发现那个拐角处只剩下了一个树桩。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游戏,停下脚步。
“赵怜丞,你说这一路上有人吗?”
“难说。”
“哎哎,不如我们把一块钱压在这个石头下,如果这钱不见了,就说明有人来,反正现在还可以看得见路。”
“幼稚。”
“切,你不来就不来,我自己弄。”我蹲下去,端端正正在路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压了张一元的纸币,还摸摸它,安抚一下人民币情绪。赵怜丞站在我身后,静静地。
天渐渐是黑了起来。树林有了些阴森的味道,鬼影绰绰的,一路上我们都没遇到人。我们只好打开手电照路,可冷白的光更提高了恐怖的系数,偶尔还有乌鸦凄厉的叫声“哇”的一声,吓得我猛地一抖,而赵怜丞却毫无同理心的发笑。
“呦,‘当地人’也会害怕?”
我瞪了他一眼,故作镇定:
“你左眼还是右眼看出来我害怕了?笑死。”
秋天晚上的风算是阴冷的。吹得树叶的声响也诡异起来。
“晚上,女主和三个人一起去上山野营,一路都没有别人,天色很黑。走到山腰,车被什么东西剐蹭了一下,大概是石头,大家也没有留意。等到了山顶一栋闹鬼的别墅,女主一照镜子,吓得晕过去了,怎么回事呢?”赵怜丞语气颇为低沉,混合着阴风。
路也看不大清,黑漆漆的树林里总好像有什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怒骂赵怜丞,但我哪能投降呢?
“哦?为什么?”
“因为……镜子里面只有女主一个人,其他什么也没有。”
“而上山剐蹭车的……”
“就是这四个人的头”
好巧不巧,我的脚恰好踢到了个东西,惊得我猛跳起来,“啊——”大喊一声,然后定睛一看,只是个石头。赵怜丞噗呲一声笑出来,低沉的笑声发颤。
我丢人丢大了,憋的满脸通红,一怒之下想走快点甩掉这个烦人精,但一堆可怕的想象又让我怒气怂回去了,在极度的害怕中甚至不争气地向赵怜丞靠近了些。
可恶
五台观装着浅黄的灯,很有古朴的味道。我们擒着手机的光,总算是走到了这里。这是所有山里最高的地方,孤独自立在小悬崖头顶。早上五点,若是天气好,能看到青袍绿袖的山间褶皱里浮满了云,道观里的烟气袅袅,像极了什么仙境,可惜现在是晚上。院子里长着一棵很老的银杏,好像自我记事起它就静静立在那里了。黄的叶子在灯光里氤氲出暖色的光,散射梦一样的色泽,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缎带,带上是各种各样的同心锁。
“所以你的游戏后来成功了吗?”
“没有,有人来,但是钱还在那。”
“啧,可能是嫌太少了。”赵怜丞忍不住笑了笑,顿顿,又补充:
“那也总比没有人,钱却不见了好。”
好不容易不恐怖的气氛一下子又整不好了,靠。
赵怜丞走到银杏下,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个东西。
狗东西居然还是有备而来!我哀嚎。我可不愿意看什么男神为白月光痴情的戏码找恶心,自顾自踱步到一边,余光看见赵怜丞细致地把同心锁挂在了银杏上最不会被风吹雨淋的位置,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认真。
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酸酸地揪了下,背过去低头看手机。
“迟紫暮,过来一下。”
“干嘛?你不会还要让我看你给林陌墨写的情话吧?受不住,受不住。”
“……你都在想什么?”
他又开口:“我要拍张照,光风景没意思,你来衬托一下。”
我无语了。
虽然我不喜欢拍照,但反正是衬风景,我肯定是在照片的什么角落里,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于是站在了一树的金黄下,银河在天空流过。
闪光灯亮起,我就这样定格在赵怜丞的相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