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顾今川

13、谣言

　　杜程霜的伤势，正如涂金所说，只是看着严重，再加上及时救治，养了一段日子，也基本上没有大碍。慢慢已经进冬，朔北常年风雪，杜程霜向来怕寒，此时正卧在贵妃榻上，拿着书本，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屋内炉火正旺，不远处的桌台上，水仙开得都比别处好些。

　　小梨子坐在他身边不停地往嘴里喂橘子，塞点心，两侧的脸颊塞地鼓胀，活像一只小松鼠。杜程霜一直在想谢锦年到底给他准备了一份什么样的大礼，心思也不再书本上，看这丫头吃的有趣，索性就合上书本，将手边刚沏的茶水递给她，“慢点吃。”

　　小梨子接过茶水，咕嘟咕嘟就灌了起来。杜程霜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他缓缓问道，“你云芽姐姐呢？”

　　“她呀!”小梨子灌了一口水，神秘兮兮的凑到杜程霜眼前，“今日雪大，文清小姐被先生罚留堂了，云芽姐估计正在书塾外面候着呢。”

　　杜程霜笑道，“这云芽和四小姐真是主仆情重。”

　　“恩......听说云芽姐原本不是哑巴，好像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被大夫人下令拔掉了舌头，赶出了院子，最后文清小姐哭着来找主子，主子才把人安排进了院里。”小梨子爬过来，悄咪咪附耳问道，“霜哥哥，你说两个女子可以成婚吗？”

　　“啊？”杜程霜口中的茶水都要喷出来，雪白的帕子蘸弄嘴角的茶汁，“小梨子这是看上了那家姐姐，可要霜哥哥帮你提亲？”

　　“你呀！”小梨子羞恼，脸色憋得通红，“不是我啦，我前几日去厨房拿点心的时候，躲在树后面，听见两个老妈妈说的。她们说文清小姐跟云芽姐是那种关系。”

　　“谣言止于智者。小梨子，且不论云芽与四小姐的事情是真是假。就凭素日里她照顾你的情份，你就不应该去怀疑她。”谢锦年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小梨子知错了。”

　　杜程霜拉过小梨子，温柔说，“你觉得文清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小梨子放下将要塞进嘴的点心，偏着脑袋认真说道：“文清小姐虽然话不多，性格文静，但是她每次出去都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会轻贱我们。哪怕是后院里养狗的癞子张也很和善……霜哥哥，你知道吗？癞子张长得好凶，他养的狗也好凶！大家都不喜欢他……嗯，也很害怕他。但是，文清小姐好像从来没有……”

　　小梨子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这种感受，“他对文清小姐很是尊重。”

　　杜程霜没有纠结，专注的看着她，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云芽姐姐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云芽姐姐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待我极好！”小梨子急得话都说不真切，“她是极好的人!”

　　“那就是了，既然她们都是极好的人，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重要吗？”杜程霜从盘子捏起一颗话梅喂给小梨子，“你永远管不了别人的嘴，他们也不可能永远说你想听的话……但是，你可以决定自己想要看什么，听见什么。”

　　杜程霜握住小梨子手放在她的心口，继续说：“有些东西是要用心去看的。”

　　“甜吗？”

　　“甜。”

　　杜程霜笑笑，从盘子里又捏了颗丢进嘴里，“可我说它是苦的。”

　　小梨子怔怔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嘴里的梅子到底是什么味道，甜的？可是又好像有点苦，苦的？她一开始也好像尝到了甜。

　　谢锦年伸手摸摸小梨子的头，“云芽毕竟是我院里的人，经常往外跑也不合适。你去告诉四小姐，杜公子最近身体抱恙，云芽需要伺候。她听了自然就明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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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哄孩子倒是有一套。”谢锦年十分自然地手搭在杜程霜额头。前些天因为伤口感染，杜程霜多日高烧不退。

　　“实话实说罢了。”杜程霜含笑望着正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的男子，微弱的叹口气，“谢锦年，你真是一个……”

　　“什么?”

　　“没什么。”杜程霜笑笑，牵动着眼角的泪痣上扬，温和旖旎，“这事情本来不该是我过问的，但是，云芽和文清小姐之间是有心人造谣，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

　　“我也不清楚。多年前，文清突然找到我，让我帮她救下云芽。当时文华在三夫人膝下抚养，我想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三人成虎，六公子就没打算顺道平了这谣言，反倒是拿我这病秧子做借口？不觉得有失君子风度？”杜程霜笑着望向他。

　　“杜少爷抬爱了。前几日我费尽心力将你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你这么快就想摆我一道？多少是有些无情了吧。”谢锦年拿起茶杯，拂去面上茶沫，“不管是真是假，父亲已经给文清定了亲。彩礼不日就会到达，那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哪一家？”杜程霜有些恹恹的，没多少兴趣。洛国天下五分，再怎么也不过是借着联姻互相牵制。

　　谢锦年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打趣，“杜举人那般严正端庄的人，怎么就养出了个你这般人……如果没有那件事，今日娶文清的人兴许就是你了。”

　　“生母是朔北谢家大小姐，父亲身为前朝举人，既有功名在身，又富甲一方。亲上加亲，想必父亲也乐见其成。”

　　杜程霜觉得脑子有些昏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我看不好。”

　　“如何不好？哪里不好？”谢锦年将身子凑得更近，猝不及防，撞进杜程霜的眸。杜程霜感觉身子不大舒服，神思倦怠，面对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大脑还不及反应，只感觉有些懵，看向谢锦年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懵懂。谢锦年被他看着，没由来得感觉到心头有一股火气，烧得他烦躁不安。

　　杜程霜却浑然不觉，伸手抚摸谢锦年衣角上的梅花，眉睫低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让人看不出情绪。只听他幽幽说道：“谢将军声名在外，儿女也都是人中龙凤，个个都是好的。只不过，万花丛中，我却偏偏相中了这一朵。”

　　杜程霜嘴角含笑，扯着谢锦年的前襟，半抬起身，凑在谢锦年耳边娇声诱道，“好哥哥，你可愿跟我回家，做我的榻上知心人？”

　　“回那座废宅吗？”谢锦年反问，他知道这样会让杜程霜不舒服，但是，此时此刻，他得先想办法把这股火降下来。

　　杜程霜明明是笑着的，可是谢锦年从他的眼中分明看不到任何笑意。他起身将衣角，从那人手中抽回，平静地宣判道，“杜程霜，你已经没有家了。”

　　父亲已经死了，那座宅子如今也已经荒废。杜程霜脱力躺下翻身，紧闭双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有任何神采，他长呼一口气，“是啊......我已经没有家了。”

　　“如果你不闹事，乖顺一些，谢家养你一辈子，也没什么。”

　　闹事？乖顺？养?

　　杜程霜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谢锦年以为是杜程霜不相信，又补充了两句，“你若嫌谢家人多，日后我给你单另一座宅院，也未尝不可。”

　　杜程霜沉默良久，“谢锦年，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谢锦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下意识回应，“人都会变的。”

　　杜程霜被杜尚收养不久，就被杜尚一起带来参加谢家的宴会。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他衣着华丽无措的立在人群中间，看着那些大人觥筹交错，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放那里。有几个孩子，来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打量。然后，又跑回去跟其他小伙伴儿嬉笑，而他始终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作着一个不合时宜的摆件。

　　脑海中没有来的想到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是衣着再华丽，也改变不了此刻他骨子里的自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正在他无措间，就看到院子角门外伫立的一个衣衫简朴，但是眼睛里会发光的少年。他身上那种清贫也掩盖不了的贵气，正是他所需要的。

　　在这一场宴会中，谁也没有在意，有两个小孩子，同时被排挤再这场热闹之外。一个身穿锦萝绸缎浑身却无半分贵气，另一个衣着简朴但是气宇不凡，贵气逼人。

　　但是即使这样，谢锦年依旧瞧不上杜程霜。杜程霜还记得当日，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傲气的少年无视他的示好，“你且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会是那站在巅峰之上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得仰望我！”

　　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只觉得好笑。他从小缺衣少食，颠沛流离，最大的梦想不过是不再风餐露宿，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家。权力对他的来说，实在是算不上有什么意义。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脸单纯的仰望着他，目光澄澈真诚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好啊！你可千万不要食言，我等那一天！”

　　他知道，他也想成为那样的耀眼的人。于是，他开始下意识地模仿，学着去做一个“骄傲”的人，去剔除骨子里的自卑。再到后来，他被父亲送往其他地区求学，更是变本加厉。

　　当年的这段小插曲并没有的在谢锦年心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是，却在杜程霜的心上深深割了一刀。那少年身处淤泥之中但还是那么高傲，那么耀眼浑身上下充满了生机——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杜程霜静静的望着他，他花了那么多年费尽心机地想要成为他，但是，真当他们靠近，他又看不清楚了。

　　谢锦年被他眼神扰得心绪烦乱，他能很明显看出杜程霜眼中的挣扎和复杂。数十年光阴在大脑中匆匆掠过，他没有找寻到关于杜程霜的任何记忆。但是，看杜程霜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父亲不日将至，你也提前做好准备吧。”

　　杜程霜没有接话，笑着对着谢锦年伸出手，认真道，“我的礼物呢?”

　　闻言，谢锦年转身笑得意味深长，“放心，你会喜欢的。”

　　没有关紧的房门蓦然被风雪挤开，杜程霜顿时感觉到一阵凉意，忍不住咳了几声。直觉告诉他，谢锦年说的礼物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程霜面上陪笑，装作很期待的样子，“那便多谢六公子了。对了，出去时帮我把房门关紧些，最近的天气实在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