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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魂归他乡处 ...

  •   轻烟今日心情很好,因为他家师父终于又回来了,还给他带了糖画小人。麦芽的香气浸入口腔,甜丝丝的,只可惜太少了,他拿到手没一会儿就给吃完了。
      他开始有点沮丧,糖没了,师父也把自己关房间里不知道在弄什么,太亦观又变得冷清起来,余下房间传出来的阵阵铃音。
      “铃”通“灵”,许多初涉天地玄妙的修道者会借助铃铛开阵法,只是到周胤这里用法就与寻常的有些不一样了。他是拿来开道的,这是师门留来下的传统。
      辽阔的黑暗在铃声中渐渐显现出一条蜿蜒的河流,浓雾遮挡了前路,看不清尽头。两岸疯长的花朵散发无暇光芒,照亮了孤舟泛行的人。
      陶凝终于不用再寄身在刀中,整个人小小地抱膝在船头坐着。她知道自己正在去往何处,所以就没有问身后摇船的人这个问题,而是问:“你是无常吗?”
      “不是。”
      “哦……也对,你那么好看,断然不是话本上说的那些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无常鬼。”
      陶凝的身形又淡了一些,周胤眉头皱了皱,默默加快了摇船的速度。
      “父亲其实一直很想为百姓做些什么的,只是这些年的左右支绌逐渐消磨掉了鸿鹄之志,好在到最后,我没有害了延城的百姓。”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事情终归是因我而起的,不是吗?”
      周胤想否定她的说法,告诉她其实入了轮回前世因果便解了。但他已经见到白雾之中露出了那个渡口,争论再无意义。
      周胤将船靠去渡口,拱手朝岸上站着的那名老者行了个礼。
      老者点点头,眯眼瞧了瞧近乎消散的陶凝,一惊:“哎哟,这魂怎么虚成这样了。”
      “妖兽作祟,她被迫滞留了俗世一段时日。”周胤解释,“霭老看看可否尽快为她安排转生?”
      “没问题,小事一桩。”霭老招呼了声渡口杵着的那几个守卫,“你们两个,把她带去轮回井罢。”
      “霭大人,这不合规矩啊。”守卫有点犹豫。
      “让你去就去,有什么问题老朽担着。”
      “是!”
      守卫送走陶凝后,霭老确认了一圈周围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跃下那艘小船,低声凑到周胤耳边道:“沅甫君,我替你查过了,天册元年四月初八死的人里边确实没有和你弟弟那般年纪的。”
      “当真?”周胤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会不会有所遗落?”
      “各宫的生死簿老朽都看过了!确实是没有。”
      霭老开始诉苦:“你也知道罗豐六天刚经历了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新祁王还规定得在申请书上写明缘由、调阅时间,他批准了才能调阅生死簿。老朽每次都不敢去看久了,未免怀疑我还得隔老长一段时间再去,若不是最近换了荆先生管事松懈了些,这事得查到猴年马月去呢。”
      这事周胤有听说一些,也知晓其中的难处。本来让霭老帮忙已是过意不去,他也不好再麻烦人家继续查,只好向他躬身道谢。
      “你也不用过于忧怀,其实生死薄查不到人的话,还有一种可能是还在忘川游荡没来报道,待老朽之后寻个机会去替你找找看。”
      霭老承了谢,接着话音一转:“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一趟,正好老朽也想请你帮个忙。”
      周胤右眼皮一跳,“霭老请说?”
      霭老讪笑:“就是不久前我同别人喝酒,结果这一喝不小心就上了头,没看住渡口,把章莪山那只狰兽给放行出了罗豐……”
      “狰可是凶兽,霭老你怎可……怎可这般的不小心。”
      “这不是年纪大了反应也慢嘛。”
      估计是喝大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把狰给放出去的吧。
      周胤面上不动声色,问道:“上面知道这事吗?”
      “哎哟,我哪敢往上报,现在就你我知道此事。先声明啊沅甫君,我可拿你当好友才告诉你的,可别回头就给我告状了去。”
      “不会。”
      “那你说答应不答应?这些年你要我帮的忙我可都没有半点犹豫的。”
      周胤在心底长叹一声,“那你知道它往何处去了吗?”
      霭老想了想,说:“我猜它许是去找烛龙了,你且往钟山寻一寻。听守备军的家伙说它以前和烛龙有些恩怨,之前也是因为章莪山有烛龙骨才乖乖留下来的。”
      “好。”
      周胤允下,在霭老的百般嘱咐里重新拾起船桨,投入到了浓雾之中,泛舟离开。
      铃音消退,紧闭的房门重新打开,正好瞅见轻烟从前院一蹦一跳一个青石板的过来了。轻烟朝他挥挥手,“师父,门外来了个奇怪的家伙,我请他进来他不愿,请他回去也不肯。”
      周胤走前去,“问了人家是为何事来吗?”
      “问了!他说是来找沅甫君的,可是这观中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们二人……”轻烟挠挠头,
      “我就问那位先生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但他只在笑而不语。”
      周胤疑云渐生。
      太亦观虽建在王都之中,但位置远离市井,更何况寻常百姓亦都知道此处是国师观,并不会随意贸然造访。
      别提还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说来找“沅甫君”。
      他大概知道来者是何人了。
      周胤将那张菩萨面具戴起,他让轻烟去准备荷花池里鱼儿的饵食,才去缓缓拉开了大门。
      门外台阶上站着的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笼裤布衫顶着个笠帽,草鞋和裤脚还有些干掉的泥土,一手扛着铁锄,但身后又披着个大大的蓑衣。
      周胤蹙了下眉,这装扮怎么有些不伦不类的。
      他微微倾身,说道:“这位大哥,我是此观的观主。不妨与你说,这观中只有我与一名小童,并无你要寻的那位沅甫君。”
      男子爽朗一笑,摆摆手:“无事无事,方才那小娃儿已经告诉过我了,俺找不到沅甫君找国师也是一样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锦盒递给周胤,又说:“这东西你且先拿着。”
      周胤忙止住男人的动作,“这是何用意,无功不受禄。”
      “这怎么能说无功不受禄呢!沅甫君对俺有救命之恩,这点东西只是一份小小的谢礼罢!”
      “既是谢礼,心意传到便足够了,不必送些外物。”周胤作揖,转身准备关上门。又像突然之间想到什么一样,他又朝男人说道:“这礼没送出去,回去后王爷不会为难你吧?”
      “那倒不会,殿下他很……”话音突然刹住。
      “哦——原来真是骁王殿下。”周胤故作夸张地拉长了语调,又说:“那你回去之后将原话告诉殿下他便好。”
      大门缓缓合上。
      男人拿着锦盒愣愣站在太亦观门口。
      完蛋了完蛋了,这回真真完蛋了!东西没送出去,人还暴露了!
      文思哲心里那是一个劲儿的懊恼啊,他怎么就嘴快给说露馅了呢。这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返回骁王府复命。
      滕晓听完几乎两眼一黑,许久才憋出了一句:“我知道你一贯大嘴巴,可也没想到连这点小事你都能被人一试就试出来。”
      “你这样子,我很难劝得动长天收你为徒啊。”
      “不要哇殿下!您再让我试一次吧……我是真的很想跟应大人学东西的,我不想再留在王府管账了。”文思哲欲哭,牢牢地抱住滕晓的腿嚷嚷。
      滕晓叹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了。“你去找叶姑娘一趟,让她帮你把样子弄得有多惨就多惨,然后再去太亦观。”
      “啊、啊?”
      滕晓低头再看他,表情有点不耐烦。文思哲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蹭地一下站起来,“噢明白明白,这次保证完成任务!”
      文思哲风风火火地又出了骁王府。
      这咋咋呼呼的性格,倒是和小溪儿很像,怪不得他们二人能成为好友。
      迟彧带着他的手令先行去了扶绥,如今偌大的骁王府除了几个做杂务的老仆之外,就剩下文思哲这么一个本来被父兄送去军营里磨砺磨砺的倒霉蛋,后来这个倒霉蛋还是被应长天发现他惊人的经商天赋,从伙夫房里拎了出来的。
      深秋送来了一片萧索的枯叶,孤零零地落在庭中。
      滕晓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难得矫情地冒出些孤寂的心绪。
      王都繁华热闹,处处都是花团锦簇的锦裕盛景。但此处非是他心中故乡,身边也无亲近的人,他像是一个旅居的行客,现在只是短暂的停留在了这里,等时机到了,他又会回到另一个广阔无垠的原野,然后纵马驰骋,翱翔于天际。
      说来很奇妙,明明皇宫里还有他的血脉至亲,可他偏偏生不出半分归属感。
      或许毅然出走王都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他往后是个异类,是站在风口浪尖破风独行的人。
      延城的那抹异彩依旧在滕晓的记忆里顾自绚烂。当时滕晓还不知道周胤要做什么,只是单纯觉得那夺目绀光很像国师观里的那片紫藤花海,紧接着乌云退散,渐渐露出了清澈明亮的碧空。
      被蠃鱼破坏的建筑残痕在不断修复,整座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的模样。不远处似乎传来孩儿的啼哭和母亲温柔的呢喃,还有渐渐升起的炊烟、跑出家门觅食的公鸡……
      看来延城终于得救了!
      滕晓身旁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来,和风卷起丝丝缕缕的银白发丝闯入他的视线。
      他一愣,转头看见周胤已然满头华发,雪色睫毛轻轻颤动,他紧闭的双眸开始流出殷红,然后是嘴巴、鼻子、耳朵……
      【如今便由我来替它弥补延城百姓缺损的寿元吧。】
      周胤的话仿佛还刚落到耳边。
      疯了疯了,他竟真的在用自己的命去换整座延城的命!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明明做错的,又不是你。
      他们甚至、甚至都不会知道是你救了他们,这样做值得吗?你真的那么伟大吗?真的丝毫不在意别人的不理解吗?
      你真的能放弃——“活着”吗?
      滕晓好像在问,又好像只是单纯地说出心底曾因为动摇而出现过的声音。
      他试图靠近却被一道道锋利的罡风推开,眼见从周胤那边飘出了一缕烟似的东西灌入他的身体。光华骤逝,周胤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滕晓慌忙快步上前接住,试探了一下鼻息——尚存微弱气息。但四周已经有百姓从家中出来了,还有周胤身上的伤,他们继续这样呆着也不是办法。
      思毕,滕晓脱了身上的外袍稍微盖住周胤被血浸湿的衣服,然后将人拦腰抱起。
      等他上了手才发觉,周胤实在太轻了,连身量都要比看起来与他同龄的人瘦小。这样风吹便折的身骨,是怎么敢独力担下延城百姓的命的。
      他搞不懂他的立场。
      面对不知道要用多少寿元才足够弥补延城三万多人的寿元的前提下,周胤没有一丝犹豫,以身救民,还有在城外之时让三青鸟送去的口粮;可他也为妖怪求情甚至袒护,一瞬白发只是替妖怪赎罪。
      迟家兄弟找了过来,他们是天开始放晴的时候才挣脱光柱的束缚的,结果一来看到满是鲜血的周胤还有一旁躺着的陶凝尸首,两人都吓了一跳。
      迟映溪指了指周胤,又惊又疑:“还活着吗?”
      滕晓点头,眼神复杂地垂眸看了周胤一眼,“他与困住延城的妖怪殊死搏斗了一场,换回了众人的平安,还……救了我一命。”
      “天呐,那么多血,他得是有多拼命啊。”
      “舍身明丹心,无须三载化碧血。”
      滕晓吩咐二人:“走吧,我们送陶姑娘回家,也顺道让陶大人好生照料照料这位大功臣。”
      他看着周胤慢慢变回来的乌发和逐渐平缓的呼吸,心想:这样的人还能算是人类吗?
      但无论结果是与否,对于太亦甚至人族来说,他也同样会是个异类。
      “咔嚓”一声,手中的枯叶因为承受不住握力而碎成一堆,回归风里。那些飘远了的思绪被滕晓收回,他刚转身迈出一步,老仆突然进来禀报:太皇太妃急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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