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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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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兰翠绿的叶子,垂坠的样子,隐住了屏风上红木的雕刻。一缕缕暗色的香味,挑逗着鼻尖。夕阳沉下,天色昏暗,好在有这橙色的烛光。
子韵扶着额头,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白色毛球。
良久良久之后,抬头看在修剪吊兰叶子的倾,问:“你确定要叫它‘清雅’?”
“嗯。”
“像吗?”
倾什么也没说,只是接着修叶子。
——有些事倾终究不想说。懂的人连眼神都不需要,不懂的人也懒得去费口水。可是,像韵一样,介于两者之间的呢?
——累了就不想讲了吧。
“唔……”韵有点怨念的声音,让倾转头看去。
雅雅张开口,含着子韵的食指。还未断奶的猫,未长齿,薄薄的小舌头裹着子韵的手指。
剪刀,在不经意间划破了手指。血液从指尖渗出,又在未在意的情况下,蹭上了吊兰的叶子。
翠绿上的殷红,格外的醒目。
“雅雅喜欢你。”是未觉伤口,还是不愿在意,或是其他,倾给子韵一个还算真心的笑容。
“这喜欢的方式,”子韵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倾,“跟你如出一辙。”
笑。伤口再小也是会疼的。
硬将手指从雅雅的口中抽出来。“过来倾,伤口该换药了。”
倾乖乖地走向子韵,乖乖的解开要带,坐在他正对面的圆桌上。
子韵把绕在倾腰间的纱布解下——倾的肌肤,白嫩得在上面留下伤口都是罪恶。在伤口处轻抚,肌肤柔滑的质感突兀这伤口处的心疼。
“倾,知道么?”子韵抬头看着倾的眼睛,烛光的映射之下,水润的眼睛泛着这橙色的光。暖色调的橙色带着迷幻的感觉,蔷薇熏香的气息缠绕着菖蒲的清秀,从香炉中溢出,又莫名消失寻不到身影,唯留曼妙的气息,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嗯?”
“薰对医药这方面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子韵起身到柜子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已经捣好了药。
“嗯?”
“我说,薰对医药一点也不感兴趣,可是你没发现……”子韵笑盈盈地为倾涂药。
“关我什么事?”
“你说呢?”子韵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面对子韵的眼睛,倾还是不由自主地别去了脸。韵也就笑笑,接着帮他抹药。
如果你不明白那就太不知趣了,倾。薰完全就是因为你,对着那些让他头疼的医书,耗费了大把的时间。
……也同样是为了你,缓下自己的性子,耐心地尝试那些不喜欢的事。
不过……
“怎么?”倾疑惑地看着子韵一点点加深的笑意,问。
“没什么。”
……没有这样的改变,或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茶般,深远而清香。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他。环环相扣,息息相关,这就是你和他的联系吧?这么紧密……
韵将纱布打结。倾自将衣衫系好,将腰带扔至一旁。转身打算出门。
“怎么?”
“出去散散心。”这话之后就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子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抽屉关上,转身却找不到了雅雅。
从竹香楼到倾想去的地方,要穿过一条艳香弥漫的街。
红色的灯笼掩映着粗俗的胭脂味,醉酒之人口中喊着陌生人的名字,那不知从哪飘来的胡琴之声,若隐若现却不够诱惑。
这条街的名字,细说起来也是一时兴起而取的吧,那么简单,可是却印着淡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这条街,叫澜源。
倾不喜欢这条街。
红色的灯笼照亮一番凄迷,清酒浊酒混杂的味道,胭脂香粉揉摸的粗俗。这都无所谓了,倾害怕那黑暗角落里无助的天真的眼神,会唤醒他那所剩无几的同情心。
倾始终不明白,路过多少次这条街他就有多少次疑惑——韵怎么受得了几乎天天要经过这条街?
倾无数次地冷漠地无视了那些想挡他道的人,神若游离地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连回个头都不屑,倾终究是对这条街没有任何好感。
然后,耳畔突然停了嘈杂,寂静的黑暗静待误入歧途的人。
对于耳边的变化倾早就习惯,这就是那小朋友的恶作剧——去时只需过一条街,而回时,却是三条。不是路线不一样,而是那家伙恶趣味的结界。
苏家的红木楼阁,已是竖于眼前。
从大门前走过——倾打算走条去他房间的捷径。
是穿过那条街的不悦,还是下午的心烦,倾没有瞥过一眼今天晚上的月亮,直到看到他。
一身素衫,披散的头发垂在肩上。月光打在那张仰望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苍白的惆怅,指尖的白玉杯泛着冷光。
月色不错,残月弯弯略有泛红。
倾小心翼翼地走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吻。
“你什么时候来的?!”那家伙显然是被吓到了。
“在你对月发呆的时候。”倾笑着坐在他身边,“璃的恶作剧还真是节约了我不少时间。”
“璃那家伙弄得这里像有鬼似的。”
“鬼?可怕么?你不是时不时就要招一只么?”倾笑盈盈地看着他。
“哼哼,今天怎么又闲工夫跑到我这来?韵要知道,谁清楚会发生什么。”
“怕了?”
“没有。”
“我说玥……”
“嗯?”
“迷途的小羊你要不要?”
“那要看是哪只了。”
玥将杯中的液体饮尽。倾鼻尖挑逗的味道,分明是酒。
那些岁月,清酒浊酒的味道,依次绕过鼻尖,少年修剪得干净的指甲,碧玉的酒杯,温润的光泽就像他有些迷惘的眼睛。
那样的人,那样的岁月,倾陪两个人度过了。一个是如今的翩翩公子,一个是他人眼中傲慢的少主。
“我落魄到连你都不要我了么……?”
玥猛然地一惊,转头认真地看着他——这妖娆的人儿,粉雕的面庞,水淋淋的眼睛,在月色下朦胧地楚楚动人。
“哪个大胆的人敢抛弃你?!说,我去收拾他。”
沉默。倾将脸别到一边,不愿与他对视。
“又和薰闹矛盾了?”
轻轻点头,然后又摇头,
玥看了会他,拿起手边的酒壶,将酒倒出,声音莫名地清脆。
“玥。”
“嗯?”
“你想他么?”
“谁?”
玥看到他的肩膀收紧又放松,披散的头发乘机从肩膀溜下。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你的亲人。”话语干净利落,声音柔和的,魅惑缭绕却未拖泥带水。
——他总是这样,将分寸把握地刚刚好,足够诱惑又未有轻佻。
“他啊……”玥停住了口,说不下去。难道叫他告诉倾,自己和他都5、6年没见面了;难道叫他告诉倾,自己现在连他的死活都不知道;难道叫他告诉倾,自己甚至不知道他……
“怎么问这个。”说不出口也就只好改口。
“没什么……我明天去找毓锦,香用完了。”
“倾。记不记得你刚刚认识我的时候?”
“记得。”
“你那时候说,你再也不会想他了,你要逃离他,挣脱他。”
“嗯。”
“可是,你做得到么?你几岁就和他睡一张床了?你不觉得现在没有人在你身边,你晚上都会冷醒么?你不知道你每5天晚上会喊一夜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你闲来无事哼的歌是他教你的?你不知道……”
“你想说什么?”倾转过脸来冷冰冰地瞪着玥。
“没想说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毓锦上次给你的香的名字么?”
摇头。
“一个字:唤。呼唤的唤。”
玥认真地看着倾,细心洞察着他那双眼睛里细腻的情感,倾却有些不习惯地低下头去。
那香的味道,如他的要求,以蔷薇为主的香料。毓锦每次都这样做了,可是,每次的感觉都有那么一些不同。
倾记得毓锦上次给他香时说得那句话——我不求什么,我只希望看到你的无忧无虑,而不是少年老成。
终究是被看分明了啊——倾这样想着。玥却冒上来一句话:“能告诉我你的感觉么?不需要太多,寥寥数语也行,但要实话。”
“你难得认真。”
“可是你就认识认真的我。”
“好,玥,给我听好。”
“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毓锦是从哪个空隙里洞察到我的心思的,但她确乎是用香料很好地诠释了她眼中的我,她所认知的,最真实的我。可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我的全名,仅仅一个字,正如我和很多人说的:倾。那熏香的味道,蔷薇的香气不知混杂了什么,像回忆,有点微微发黄,掺杂着淡淡的苦涩,却犹存美妙和温馨。那样的味道……我记得我第一次点燃它,看明灭的火星一点点漫出的烟雾,初时浓烈呛人,稍后味苦泛涩,再之清淡幽迷,最后……一点点的不心甘,一点点的哀愁,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温馨。你知道这像什么……”
倾始终没有抬头,低着脑袋像祈求着什么。
玥看着他,想起了他的一句自嘲:“我,现在落魄得就像乞丐,用自己褴褛的外貌诱惑他人,也以此为生,没有灵魂……”而现在,玥真的有种感觉,他的那句话是对的。没有了薰的他,心灵的空缺谁来补
悲悯涌上,玥呆呆地看着他。
可是倾没有呆,一把夺过他手中未喝完的酒,给自己灌下去。玥缓过神来的时候,看见倾眼里被挤出来的泪。
轻轻拍他的背,玥浅笑地问他这酒的味道。
倾摇着头,一副难受的表情。
“他一定是不允许你喝酒的,对吧?”
未答,倾的喉咙还未停止抗争,刚刚的刺痛火辣还清晰可感。
“很难受对吧?”
“……嗯。”倾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
“倾,看来你只适合茶。可是,知道么,我的小家伙,有多少人是如茶的呢?那样的深远悠长,淡淡清香,不是易见的气质。而酒呢?你不适合,太浓烈,太辛辣,即便是清酒,哪比得上那清远的茶。而那如茶样的人里面,有多少可以耐下性子,对待你的任性,好好地照顾你……”
“我就不能照顾别人么?”倾从酒的虐待中缓过来,狠叨叨地说。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照顾谁呢?”
没有反驳的余地,这样的话,倾只能哑口无言。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回去吧,薰一定在等你。”
摇头,“今夜我只陪你。”
玥笑了。其实玥笑起来很漂亮,只是少有人认真地去端详。
轻轻地将他搂过,玥用鼻子蹭他的头发。
“你不担心薰明天找上门来,管我要人?”
“哼。”
“不乖的小家伙。”
“你说过的,玥。”
“什么?”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笑,玥想不到这孩子还记得自己给他引用的诗句,不过,这也未免太切恰了……
“嗯。”玥将倾抱起,回房。
谁也没有注意,那个在黑夜里的身影,雪白的,干净无瑕。
如少玥所说,子薰真的没有睡下,也的确在等人,但不是倾,是北堂家的“之”字辈少爷,洛之,洛少爷。
书房的红木窗户大开着,暗夜的冷气逼人,显是退去了白日的张扬炎烈,换做一方神秘清冷。
薰靠在窗边,单薄的冰丝衣裳,被冷风一吹,越发地冰冷;随意扎起的头发,松垮垮的被白色的绸缎系住;一杯清茶在手中晃荡,散出缕缕静香。
他把手中的东西向子薰一扔,恹恹地找个地方坐下。
“它没事吧?”子薰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怀中不省人事的小可怜。
“它要有事,我还敢来?”他白了子薰一眼,拿起茶壶直接灌给自己。
“哎……有必要和一只猫过不去么……”子薰无奈地看着他,心想——北方人怎么就这么……
“你以为我想啊?!不是南宫他一直在求我,我才懒得管你和你的小恋人。”
“南宫?……你还是不愿意叫他名字。”子薰抚摸着手中的小白猫,看它睡的正香。
“用你管?……嗯,不想问问我的灵魂寄托在那白猫身上看到了什么吗?”
“不想,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晓他一炷香前才告诉我你做的事,要是你们找我商量,我一定不会同意。”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我的小倾。”
“你就这么信任他?”
“嗯。”
“即便他和少玥认识很久了,即便他今天晚上就打算呆在少玥那了,你都相信他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洛之凑近有些温怒的他,笑嘻嘻地说。
“嗯。他的自由。”
洛之自讨无趣,偏偏脑袋,看向窗外,想起刚刚作为一只猫的见闻。
叫“清雅”啊,还昵称“雅雅”,这里面一定有猫腻!——知道这只猫的名字还是在子韵和子倾的对话中,当时,洛之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到后来,越来越觉得倾似乎想抛弃什么,那么凄凉的身影。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话,帮我把雅雅送回去,就安心去陪晓吧。”
“别。南宫那家伙我惹不起,我今晚就在外面游荡就好了。”
“随你。”
“对了,倾都14岁了,还没有喝过酒么?”
“我不允许,只是这离散的三年他是否还乖乖地听话,我就不知道了。”
“看他那反应,应该之前有乖乖的。”
薰终于将视线从雅雅身上移开,疑惑地看着洛之:“你说他今天晚上,就在不久前喝酒了?!”
“对,很不适应的样子。”
子薰看着他,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还说对倾很信任,瞧瞧现在……”
“酒名,知道么?”
“嗯,北方人可比你们这帮江南水乡的长得书生的小子会喝酒。”
“好好,告诉我酒名。”
“寒潭香。带着愁思的酒。”
子薰静默。
“我不知道少玥他怎么了,反正他在喝这个,倾只是把它抢来了。”
依旧静默,薰似乎觉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其实你可以叫子韵去查查的。”
“没必要。该知道的事,倾会自己来跟我说,而不该知道的,也什么心情。”
“心口不一的家伙,明明就想掌控他的全部吧?”洛之将腰间的配饰取下,心不在焉地玩着。
“现实和想象总会有点出入。”子薰将头发捋到眼前,又放手让它自然垂下。
当年小小的倾,很喜欢将自己的头发和薰的一起编成三股辫,然后在手上绕来绕去。薰不知道,当年小小的孩子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夫妻的结发,象征心心相印,携手到老。大概不知道吧?当时他的年龄那么小,5、6岁,那肯定还生活在父母同一天离世之痛的年纪,大概是不知道的吧……
洛之对墨家人没有好感,这是认识他的人公认的事实,这一次如果不是南宫晓的死缠烂打,估计洛之也不会去做这样监视一个人的事,估计就不会在心里留下些关于他们的什么了吧……
洛之把玩着自己的配饰,拒绝送雅雅回子韵那里。子薰也就没再说什么,起身抱着熟睡的小猫,离开。
薰不想承认,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宽容,足够从容,可是为什么对于倾,这么自私,失了分寸。不愿承认,雅雅的体温让薰想起了5、6岁的倾,小小的柔弱的孩子。心软了,心乱了,因为什么?薰给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