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汀烟雨杏花寒》轻寒风

19、十二

　　十二

　　听到脚步声，树荫下伏案专注练字的少年抬起头来，而后放下笔，站起身，恭谨地低下头，道：“素节师兄。”

　　素节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拿起少年写了一半的纸仔细看着，点头赞许：“骨架匀停，笔致端凝。写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听到夸奖，少年又是高兴又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白皙的脸上微红。

　　纪狸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回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个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身材修长，肤色近乎苍白，显是少见阳光。素节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大约是又夸了他，少年点着头，偶尔腼腆地笑，仰视素节的目光中全然是赤子般的热忱和信任。此刻他又坐回案边练字，身姿端正，眼神纯净而专注。明亮的阳光自树荫里漏下，随着轻风在那少年单薄的身上变换着形状。

　　素节走过来，微笑着对她道：“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纪狸点点头，不说话。自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少年薄薄的唇紧抿着，这和他犹带几分稚气的面容不太相称，这样的唇形，更适合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神情吧。

　　……吴霖。

　　她低下头，心内一丝惆怅。

　　“才练习了不过数日，字已经能够写得这样好，说明他已经可以很精细地控制这具躯体了。”素节一贯平静的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狂喜，“阿狸，凝魄之术已经渐臻完美。”

　　纪狸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素节早已习惯她的沉默，继续道：“由这个吴霖开始，自此以后，文杏馆里所有以法术凝聚出来的魅，都会和外面自然凝聚而成的魅一样，无比完美，再无任何瑕疵——不会短命，不会有生理缺陷，甚至，连他们的记忆，都可以完美无缺。”

　　纪狸脸色微微一沉。素节看着她，微微一笑：“若是三年前能补完凝魄之术的话，说不定季狸师兄就不会……”

　　一言未尽，纪狸已经把头转过来，定定地看了素节半晌，方缓缓道：“素节……你，很想长生么？”

　　在纪狸宁静明亮的眼神之下，素节的眼睛不禁躲闪了一下，看向院子里练字的少年。

　　满院新绿，清风偶过，点点金色阳光跳跃，树叶飒飒微响。

　　“这有什么错吗？”素节的声音变得有些冷淡。

　　然而，纪狸比他更冷淡：“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微微抬起下巴，决然道：“那不是吴霖。他永远也不可能是那个吴霖。”

　　“你不明白。”素节的语气平淡中带着一点倦怠，“你不明白，阿狸。你是魅，你永远不会了解人的苦。”

　　他微微仰起头，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解释：“星辰之下，九州之上，爰有六族：人族、羽族、河洛、夸父，海中的鲛族，以及，你们魅族。”

　　“龙。”纪狸提醒道。

　　素节摆摆手：“历史典籍里从未有龙族的正式记载，这个种族是近似于神迹的存在，我们暂不讨论——六族之中，唯有魅，是最为自由的。”

　　纪狸嘴唇一动，想要反驳，素节已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阿狸，你好生想想，九州大地上、天空中、乃至深海里，除了你们魅，又有哪一族，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降生于这个世上的？”

　　纪狸一怔。

　　素节微微叹息着：“所谓人生四苦，生老病死……阿狸，你们魅少了‘生’这一苦。你们只有‘三苦’。”

　　“那又如何呢？”纪狸眉头微蹙，“这样就很值得羡慕么？”

　　素节微笑着摇摇头：“不是羡慕……”他斟酌了半天用词，才道，“是传承。记忆的传承。能够记得自己来到世间的本意。纪狸，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浑浑噩噩地浪费了这一生的——这一点，其他五族，无法企及。”

　　纪狸转过头，像是不认识一样地看着素节，半晌，才喃喃地说：“这怎么可能呢？那些记忆……那些过往的记忆，那些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些莫名其妙而来的忧思悲恐惊喜乐……这算什么自由？”

　　素节微笑着摇头，似是要反驳，却又停住了，他想了想，笑道：“阿狸，你想不想出岛走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的过往？”

　　纪狸愣住，有些结巴地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素节点头，道：“你和吴霖他们不一样。”看到纪狸迷惑的神情，他又说一遍，“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不明白，也并不出声询问，静静地等着素节继续说下去。果然，素节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我捡来的。”

　　言外之意，她并非是出生在这个岛上的？

　　素节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娓娓道来：“数年前，我在岛外游历，路过一个小镇，在路边偶尔发现了你。”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因为修习术法的原因，我很容易就感知到一股很强的精神力波动，循迹而去，就在路边发现了你——不过你那时还只是一个魅实，”他笑一笑，“我非常奇怪，为何你会选择在那种地方进行凝聚。那小镇虽然相当偏僻，不过挨着一个饭店，路上经常人来人往；而魅在凝聚过程中，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惊扰。所以，”他笑笑，“好奇之下，我试着把自己的精神力分出来一点儿，送到你的魅实里。”

　　“结果，我感受到一股很迫切的欲望，要赶快凝聚成形。这欲望非常强大，强大到了什么地步呢，”他微微一笑，“阿狸，你的魅实的成长速度，至少是其他普通魅实的百倍。”

　　“阿狸，当时你那么迫切地想要凝聚成形，你现在还能想起是什么原因吗？”

　　她摇摇头，轻轻道：“忘记了。”

　　“我到小镇上打听了一圈。那小镇人口不多，民风淳朴，近来没有丧葬婚嫁，也没有异常之事，所以我越发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在那种地方，你是不可能正常凝聚成形的。于是我就把你带回了岛上。所以，你虽然也是出生在这个岛上的魅，但是和凝魄之术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在你的凝聚过程中，我用法术给了你一点小小的助力，让你可以早日成形。”

　　“不过，看来在搬动魅实的过程中，你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素节指的是她不会说话这件事。

　　“去吧。去搞清楚自己从何处来，才能明白自己要往何处去。明白了的话，再回这里来。”

　　然后，素节深深地看着纪狸，说出了一个名字：“清平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