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天地劫》BY陆文

8、七.

　　已经两天了。

　　两天里这诺大的天牢空无一人，连看守之人都没有，他却能感知到周身笼罩的一股无比强横的聚气，严丝合缝地把每一处堵死，声音、气味、哪怕是意念都无一能出去或是进来，更遑论元神。天牢已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被锁死在这黑洞的中心，丧失五感。若非他一直留心，甚至连这时间的流逝都快丢失了。

　　毕竟血脉相连，他是能感知到这屏障是谁所下，精纯的法力之中注入了对方的元神，化身于一块灵石的元神也如冰冷的石头般没有生机，像是一块死物。瑶姬与他同为山间远古之神的灵力所蕴化，同根同族，却是性情大异。统领一众仙子的女神更像是一个人，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杨戬最是清楚，从她母亲第一次带着他见到所谓的舅舅时，那双能勘破万物的神目就在警告着当时尚还幼小的孩子，远离他，远离这个神，这个用着看待冰冷物品的眼神看他的万物之主。

　　来了。他缓缓睁开眼，灵力在层层波动，分开又合拢。退下朝服的男人依旧身着华丽衣裳，龙纹锦缎纤尘不染，色泽光亮，一举一动都象征着三界所谓最高的尊严和权威，一丝不苟。杨戬也懒得看他是什么神情，只会是万年不变的冷漠与疏离，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淡然无情。神界谋权夺势斗的你死我活，可除了王母还无一人敢打这三界之主的主意。他看似默认一切，不闻不问，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一众仙班无人知道他的底细，反而更不敢胡作非为，成日还战战兢兢地揣度君意，好不可笑。

　　他确实没有什么野心，只不过为了他所谓的三界的平衡和安稳，可以牺牲一切，只做他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终有一日连他自己都要献祭给这无边权利和大义的枷锁。

　　软底的皂靴踏过斑驳血迹，走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千万斤重的悬锁吊起他双手，又压着他半跪在地无法起身。好像从见到对方开始，他就从未平视过这个人。从他在天庭上向王座上的人下跪接旨愿效犬马之劳之时开始，无数冤枉骂名他也接受，友人的不解与责怪也从不反驳，从高位俯视着他的所谓亲人，舅舅，他母亲的哥哥的那个人，无视他的仇恨，他的愤怒，和他的质问，那一颗冰冷的心里只在计算着下一步，计算着利益得失，计算着他的结局。

　　终于来了。

　　“你这手上的伤，从何而来？”男人轻轻拂去他指尖凝固的斑斑血迹，动作轻柔地几乎让他觉得好笑。杨戬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挡住可怖的伤口，冷笑一声：“你让人做的事，你能不知道？”

　　他恍然间想起杨婵，曾经缠着他帮自己绣完衣服上的花的小姑娘最喜欢靠在他肩上偷闲，仗着他会做这些就愈发的懒。他从小带着杨婵独自生活，这些事也是他替妹妹操心，便由着她胡闹了。有时候他不小心还是会戳破手指，那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姑娘就会心疼的擦干净小小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全没了那副装出来的笨手笨脚的样子。老康还调笑过他，你这样宠下去，她哪能舍得嫁出去。

　　舍得吗，他当然希望妹妹有自己的幸福。人的寿命不过百年，弹指之间，在他眼里还像个孩子的姑娘都已经做了母亲，一颦一笑竟是和瑶姬越来越像。瑶姬离开时，杨婵还小，咿呀学语，结果第一个会说的词不是母亲，居然是哥哥。

　　他当然不是个好哥哥，把她丢在女娲神府寂寞了几百年，很快又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一年四季大概只能见上几面。她后来有了沉香，他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就来。杨婵还埋怨他就只想看外甥都不想着妹妹了，以前一年都不见他来几次。杨戬无奈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伸手碰了碰才几个月的孩子那白嫩嫩的小手，却被沉香一把抓住了手指就是不放手。杨婵笑道，你看啊，有了舅舅也不要娘了，你俩真是合起来欺负我一个。

　　他想，沉香和他多像啊，看着母亲在眼前消失，所有的幸福像一场幻梦，破灭的如此彻底。外面谣言满天飞，传自己和那个冷酷无情的玉帝一样，把妹妹压在山底。后来在华山，他看着沉香的背影，漫天星火，心里想着，论当舅舅，大概他比天上那位要做的好一点。

　　“我只请十道天雷，何曾让他们做过这些只会用在下界的不齿勾当？”男人叹息一声，“此事我已知，魔礼寿动用私刑被我罚入轮回，夺去神籍；至于皋陶，监督不力，徇私枉法……”

　　他目光一颤，神色却仍保持着平静，手却越攥越紧，等待着下文。

　　“不遵朕的旨意，视为魔礼寿共犯，一同罚下界去，受人间生老病死离合悲欢之苦，再不得回到神界。”身着龙袍的男人冲他笑了笑，“你看如何啊，戬儿，往日这些事可都是你来做的。”

　　“……你明知道，皋陶是什么样的人。”他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对方，目光如无边汪洋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起伏。“还是你真当这天庭众口铄金，无一人能言？"

　　"何人为他而言？如今人皆惶惶不能自保，谁还会去管这一小小的插曲？戬儿，我可不知道，你也会如此好心？"男人闲庭信步，从袖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来，青绿的颜色散发着静谧的光泽，温润细腻。他目光稍稍柔和了下来，竟是蹲下身来，将那块美玉递到他眼前，轻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杨戬并不回话，却隐约从那温和的光泽中感觉到一丝温暖而熟悉的气息。

　　男人叹息一声，自顾自地说了下。

　　"其实，这是瑶姬的一缕神力化成的玉。她离去后，我到底是不舍，睹物思人，将她唯一留下的这一块玉带在身上，一刻不曾离手。"他神情依旧冷峻，却像是终于裂开一条缝般吐露出难言的感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也算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也难为你要不恨我这个舅舅，我也未曾奢望过拥有过亲人的关怀。"

　　"若有人能与我一同坐过这个位置，大概也不会理解我。我何尝不是被这宿命逼得无奈，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你可知我看到瑶姬，你，婵儿，还有我的几个孩子受到的苦，我心中也无比楚痛？"他握紧手中暖玉，看向青年。"可若只有牺牲我的家人才能换来这世间的安宁与平衡，你让我如何去割舍，去选择？难道为了一己之私就要弃三界众生而不顾吗？那我岂不是成了这天地间的罪人？"

　　他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重新站起了身，将玉放回怀中，背过身去，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眼中只剩下了最初的冷漠与平静。

　　"昨日七仙女，也就是你七表姐，被我罚去银河日日夜夜纺纱织布。她思凡下界倒也罢了，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她为和董永长厢厮守，要丢下神界的一切去做个凡人。三界方蚕缫丝，百姓民生，日日都在等待她去掌管农时，给人间一个风调雨顺。她倒好，一跑就是下界几十年，战乱之中百姓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儿女私情追求自我去了。我如何能不生气？"

　　"你舅母更是狠毒，我只罚她禁足好生掌管自己的职责，她却将董永打入地狱，生生世世不得和七儿相见。"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我能如何抉择呢？难道放她自由就对了吗？"

　　杨戬始终垂眸，额前碎发挡住他的神情。末了，空旷的天牢之中竟是响起几声苦涩的冷笑，青年的声音都在隐隐发颤，回声撞在屏障上阵阵回荡。他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止不住地笑着，眼角却染上狠戾的色彩。

　　"张百忍，你说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山间一块灵石，巫山一株仙草·····你和我母亲不同，玄鸟生于人间，人一生一世，一草一木，悲欢离合，七情六欲，皆印于她心中。她在下界几百年不愿回去，你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而是你根本就没有和她一样的感受。"

　　"你不是在睹物思人，你只是一时新奇想去体验下这种感情，可你应该从未感受到，因为你根本就不懂。”他抬起眼眸，看向男人的背影，目光逐渐冰冷下来。

　　“昆仑山上那片神圃中的奇珍异宝，其实是那些被打入地狱的凡人，经过十八层地狱的酷刑肉身死后所结成的内丹所幻化而成。灵气淤结在神圃中无法离开，灵力就会愈发强烈。董永不出所料也应当是被王母化在了神圃中。可据我所知，神圃已经被玄鸟毁坏，散去的怨灵已重归到天地之中，个寻其所。”

　　“很显然，你所要压制的所谓秩序，正一点点崩塌。玄鸟封印已解，上古神力在逐渐远去，三界之内，万物轮回，复苏，总会各归其位。神界是衰是强自有定数；人界是非纷扰，风调雨顺，四季五谷，也该回到人的手中去，而不是由你们肆意妄为。”

　　“口口声声为了三界众生，难道众生离了神界就没有了命数？你的亲人，就全成为你这秩序的牺牲品，还要心甘情愿脑干涂地？这所谓平衡，就算被毁掉又如何？不过是让万物重回顺其自然。法无久不变，运无往而不复，万物之所成终而始也……你们，怎么拦得住？”

　　他看向男人的背影，掷地有声毫无惧色。君王许久沉默，不曾转身。他透过那人隐约看见了一个老人无比沧桑的身影，正含着笑看向自己，微微点头。杨戬呼吸一滞，目光微微颤动，慈眉善目的老人转瞬间消散，伴随着玄鸟磅礴的力量灰飞烟灭。

　　“师傅……”他轻念出声。

　　一阵剧痛突然传来，身上千万重负恍然间一扫而空，铁锁哐当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将他没能忍住的痛呼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失去支撑的身体向前倒去，他堪堪用手臂撑住，豆大的冷汗从眉心滴落。额上天眼被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而微微睁开，却血流如注，触目惊心。元神好似被硬生生撕囻裂开来，有如无数刀刃枪尖狠狠没囻入躯壳，将他定死在地上。灵力生出的武器没有实状却能伤人，他几乎是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苍白的面孔沾上鲜艳而诡异的红色。元神已毫无反应，即使是天眼微睁也无法盾出，如同陷入了无边黑暗。

　　“既然你不愿，那便我这个冷酷无情的舅舅替你动手。”男人微微抬手，充盈着磅礴力量的容器光芒全盛，玄鸟之力澎湃而出，像是感应到那微睁的天眼一般冲囻入囻他身体之中！

　　“助你重开这天眼，解开元神的封印。”

　　“很快……只是有些痛罢了……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玄鸟……？他强撑着清醒，那容器之中所盛的，分明是玄鸟之力！他凝住神识调起全身法力，而那只甚至受了重伤的天眼在上古神力之下毫无抵抗的能力，这份同根同源的灵力在全盛时期足以摧毁三界，即使只剩下了三四成的力量，也能毁天灭地，更何况他血肉之躯如何能承受？

　　“啊……”他终于惨叫囻出声，满是鲜血的指尖在冰冷的地上抓出几道血印，又无力松开。

　　“戬儿……”男人叹息道，“这就是命啊……”

　　“你的命，瑶姬的命，或许……还有沉香……都逃不过这一切。”

　　“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