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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手持竹篓的老人静静地站在黝黑森严的牢门外,墙上阴森森的火把时不时闪烁。他想起往日人间战乱之时那贫苦的难民手中持着的火把,微弱的火焰被寒风吹的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灭。

      可这神界之火,是永远不会灭的。

      牢房之中终于传来铁锁刺耳的碰撞声,一旁看门的小吏对他行了一礼,便打开前门放他进去。老人点头致谢,满是褶囻皱和斑纹的手没有一丝抖晃地领着竹篓进屋,和他佝偻的背影完全不符。

      “张先生。”皋陶伸手行礼道。他招呼着小吏们将肩上已经陷入昏迷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放囻倒在牢房内破败的床铺上,然后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只留了个小仙在一旁留候。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已经将竹篓放在了床边,跪下身来抚起衣袖,轻轻把手搭上青年那节苍白的手腕。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手,从篓中翻出几袋干瘪的药材给小仙去煮了。

      “已经三日了,”日日都是将人折囻磨的没了意识才停手。老人叹了口气,伸手去扶起这可怜年轻人,皋陶立即上前帮他。

      他解开那件已经沾满血的衣襟,可怖的伤口粘着布料难以揭开,稍稍用力,尚未清醒的青年无意识地挣囻扎了一下,苍白的面孔好似在强忍着痛苦。他将无色的药仔细涂抹在伤处,像前两日一样,检查无误后将衣物重新给对方穿戴好,放平在床褥中盖上薄薄的被衾。

      “我看得出来,他根基稳,元神坚固,法力强横,却被外力伤神,受病魔折磨许久,旧伤未愈。还能撑过这几日已是不易。”

      前日那十道天雷已是极刑,这几日还不知受尽多少酷刑折磨身心。医者父母心,老人看着床铺上似是在梦魇的青年,叹了口气。他受典狱长之命秘密前来,既不知青年是何人,也不知事实因果。皋陶说不能告诉他,他便不再问。

      只是……青年俊逸的相貌堪称举世无双,内功法力深厚,运气经络颇似昆仑一派,更何况,他额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如此醒目。自己并非不问世事,已隐约猜到这是何人,因何而蒙冤在此。

      真君啊……他摇头,那个未曾谋面,却因自己是医者而以先生称他敬他的青年,如今却连明日生死都未卜。

      医者?我这双手,又如何救你,杨戬?

      “皋陶大人既要救他,老朽便直说了。就算他修为深厚,这身子骨再这样折囻磨下去,四日,便是我也再救不好了。若再受天雷之劫,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保。”

      “我知行刑之人不是您,大人若想救人,请记住老朽的话。我这药方只能调理他原先的病症,而元神极损,不是药能救的。”

      皋陶行了谢礼,命小仙护送医圣离开此地,反复叮嘱不要被人看见。他知道皋陶所做已是违逆了君命,挥挥手让他不要再送。转身欲走,便传来一声内力雄厚的声音。

      “张先生,既然来了,不妨等我一等,如何?”

      皋陶闻言一惊,攥紧拳头,站在了医圣身前挡住老人的身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稳住心神,面色自如。一个身披道袍的老人缓缓出现在视野,他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没有完全松下那根弦来。

      他这几日最终还是只请了医圣前来,太上老君灵丹妙药虽多,但毕竟是权臣,只凭神界三言两语心肠慈悲的传言,并不能轻信他会救人。

      “老君前来,怎么不提前告诉皋陶一声。没有迎接礼待,传出去莫不显得我失礼了。”皋陶行了礼,笑容如常。老人手中拂尘一挥,散了门外小吏和仙童,看向床上毫无知觉的青年。

      “传出去,恐怕皋陶大人担心的就不止是礼节了。”老君并无笑意相迎,示意皋陶扶起青年。“我有话要问他。”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让人把里面那颗药丸喂给青年服了,随后掌中催出内力打上对方腰背。

      只过了片刻,青年便从梦魇中悠悠转醒,尚未清明的双眼视物都还是模糊一片。

      皋陶见状,轻轻扶他靠在床头,手腕上无法解开的玄锁发出阵阵声响。

      杨戬微微偏过头去。

      “老君。”他一眼就看到了道袍老人,轻轻笑了一声。微弱的声音带着些压囻抑的呼吸声,外伤的痛已经算不上什么。他真元受损,玄鸟之力再难以压制,与本身真气相撞,浑身经脉被两股强力相斥冲囻撞的已是痛不欲生。天雷亦伤到元神根基,他连失去意识之时都在梦魇中沉沦,清醒时额上那只眼睛几乎疼痛欲裂。

      杨戬双目都有些涣散,却执拗的盯着面前老人。

      “杨戬,”老君叹息道,“你何苦。”

      他声音微颤,带着不知是冷是热的笑意,却目光如炬,没有半点甘为狼狈的样子,仿佛仍是在朝堂之上,他始终一身风骨同老人谈笑风生。

      “弟子原先还在想……何时会等到您来找我……只是不曾想……如此之快。”他几乎是强忍着这一身病痛,手支撑着床沿不倒下。“如此想来,这天庭……短短几日,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

      老君面沉如水,目光深沉的让人看不透任何,只倒映出青年单薄的身影。末了,他大笑一声,眼中有了几分惊奇。

      “瑶姬如此单纯,倒是有个心思如此细腻缜密的儿子。如此聪明,早知老道我来此的目的。”他笑意不减,继续说着:“曾经同朝为臣时你就一贯对这些不闻不问,从不涉身斗争之中。时至今日,却自己入了局来呢?”

      杨戬苦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往日还未有这般腥风血雨,如今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他知道,这并不是完全的事实。那时杨婵修为尚浅,女娲娘娘收她为徒不过数十载,她连保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心思又单纯。自己在这天庭之中若是陷入纷争,必定要连累她。那时瑶姬刚被权臣斗争拿来牺牲不久,他咬着牙忍着报仇的恨只装成个听话傀儡,任由那些人在背后如何造谣嘲讽,都不曾管过。

      而如今,他深知这仇恨早已无处可报,神界谋权争势害死他母亲,他妹妹,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是刽子手。他不愿再陷入旋涡之中,避世不出,却又因华山一事被逼上绝路。

      若自己孤身一人,这些明争暗斗与他何干?可沉香……沉香已是他唯一的挂念,他绝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会算无遗策地给沉香开出一条生路来。

      哪怕,是用他的命去开。

      他稍稍动一下都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冷汗几乎浸满额头两侧。老君那颗仙丹只催动了真元将他唤醒,更是加剧了痛苦。

      “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老君叹息道,“这能登朝堂的众臣,除玉帝和老道我之外,再无一人知道你被囚于此处。”

      “老朽此番来暂且不为朝堂之事,我只问你,百年前在华山之上,你封住了玄鸟,但你可知你这天生神目到底被何所伤?”

      杨戬轻轻抬手抚上前额,目光凝重。

      “弟子曾与外人推辞只说是宝莲灯,可伤在我身,我自然知道,区区宝莲灯余威怎么可能废了这天眼。”他苦笑,“时至今日我早已察觉,这天眼之力与玄鸟似乎同根同源。华山之上,是玄鸟之力封印了我的元神。所以在那十二年后,我才能借玄鸟短暂的冲开这伤。”

      老君背过身去,在昏暗的牢房中缓缓踱步。皋陶自知,太上老君让他与张先生留下是故意为之,一局也不曾多言。

      “伏羲,盘古,这些上古之神已远去。连女娲娘娘也在不久前离开。”老人抬起头,看着墙上火把,“玄鸟是上古神力留下的万火之灵,散不去,毁不掉,生生不息。这封神榜便是从玄鸟神力中自行演化诞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便是上一次的封神之战,三界大劫。往后玄鸟的每一次动荡,都会孕育出新的封神榜。想必你也有所察觉,这封神榜与你身上流淌的血脉不可分割。”老君转过身来,神情严肃。“你母亲,你妹妹,其实都是因为这封神榜而死。”

      杨戬目光停滞在老人身上,指尖微微一颤。

      “她们血肉之躯,全是祭给了这封神榜。”

      “这件事,若非老道从水镜中意外知晓真相,再没有人会想到这封神榜竟然如此血囻腥。”

      老君一挥衣袖,那面倒映不出任何物品的镜子悬在半空,一道白光乍现,照亮了整个囚牢。他叹息一声,伸出手来在杨戬额前轻点两下。

      “你且自己去看吧。老道不久便会再来找你。”

      意识慢慢流逝,眼前逐渐模糊一片。他知晓自己正慢慢陷入镜中幻像,却仍是强撑着看向老人。

      “老君,”杨戬唤道,“你可知,除了这天庭纷争的缘由之外,我为何知道你定要来找我?”

      老人目光中多了许些意外,笑问:“为何?”

      “因为……”他轻笑,“昆仑山。”

      老君面色一震,笑意尽失。

      语罢,他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只是这一次呼吸安稳了许多,水镜在他身侧散发出点点光芒。皋陶扶着他将床铺重新整理好,托着青年后颈将他放平到软枕上。

      过了一会儿,手持拂尘的老人才回复自若神色,对皋陶说道:“让他好好歇会儿吧,明日此时,我再来看他。”说罢又对身旁医圣行了谢礼,“有劳医圣。”

      “此番行事,切勿告知他人。天庭已然是腥风血雨,不到时机,不成大事。”老君叹了口气,看了眼皋陶,问到:“倒是你,为何要救他?”

      中年人无奈笑道:“大人莫不是忘了,真君往日任官朝中,多掌司法之事,我也曾在他手下做事。真君向来处事公正,明辨是非,让人敬佩。此次是别有用心之人滥用权利严刑逼供,那些祸乱苍生的欲加之罪,我如何能信?”

      老君看他一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老道告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勾心斗角的地方,还能保持这般心境的人,只怕是,自身难保啊……

      他再睁开眼时居然一身轻松,病痛折磨已扫去一空。杨戬知道这里是虚空幻境,面前巍峨耸立的山峰却仍是让他心神一动。

      这是……桃山。

      两千年前的桃山。

      他终究没解开这道心结,仍是向山中拼命跑去。即使他知道未来的一切已经化为尘埃,他仍是想再见母亲最后一面。

      瑶姬被天庭以思凡下界玩忽职守,为神而枉顾天下的罪名被压在桃山,以赎未能履职镇压玄鸟之罪。彼时玄鸟之力还未强到需要以神魂魄为祭,他早知这是天庭阴谋,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舅舅为削弱王母势力,给他母亲添的欲加之罪。

      这镜中,到底有什么隐情,是他曾不知道的?

      轰隆一声巨响,他听见山石坠落的声音,突然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气让山间草木都瞬间焉了下去。

      “瑶姬。”

      雄厚的内力带着声音在山间回荡。冷漠,沉寂,宛如死物。

      杨戬眼前恍然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之间,他身形一晃倒在地上,身下滚烫的岩石似乎受万物灵气滋养,吸走他身上所有力气。

      他挣扎着抬头去看,眼前已经是滚烫岩浆,玄鸟嘶鸣着在其中翻滚。

      母亲……他咬着牙撑起手臂,目光却生生定格在眼前一红一黄两道人影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鸟正中一处神冢,竟散发着寒气。

      男人叹息一声,手一挥,便将女人毫不留情地扔在神冢之上,那冢背的上古红字竟开始暗暗发红,邪雾一般的怨灵之气澎湃而出!

      “瑶姬,你可还有心愿?”

      倒在石冢上的女子苦笑出声,眼中泪水顺着脸庞滴落。黑色的浓雾划破她白皙的肌囻肤,血珠一点一点从伤口中滴出,被浓雾卷携着,好像嗜囻血一般吸走她身上每一滴血液。

      放开……放开她……!幻境之中,无人能听见他近乎悲鸣的怒吼,杨戬手中一阵银光闪过,三尖两刃刀阵阵鸣响,似是同他一样愤怒。他飞身而起,神兵利刃直直刺向不详黑雾,却被千斤重的力量反弹回来,摔回岩石之上。

      女人几行清泪无声,却笑的自然。

      “哥哥,我今日以玄鸟之身祭这封神榜,清灭这千年中的怨灵。我只求你,放过……放过我的孩子们。他们还小,才十岁不到的年纪,求你让他们安稳度过一生,做个凡人,好吗?”

      他强撑起身体跪倒在女人身前,那些几千年的怨灵嬉笑,暴虐,疯狂的杂声几乎让他浑身发囻颤。大地是可怖景象,有如天崩地裂,赤红的岩浆翻起泡沫,可他母亲却如何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凌囻迟一般的死囻刑,直到最后一滴血被用尽,魂飞魄散……?

      “婵儿无知单纯,我只希望她安生过一辈子幸福日子。可戬儿,戬儿……”她声泪俱下,身上痛苦浑然不觉,“戬儿继承我玄鸟之力,天生神目,这上古神力我最清楚,是我一生的劫难。”

      “我只望他……能不为这神力所累,不要像我一般,踏入这悲惨的宿命,不得超脱……”

      宿命……宿命若是如此,那为何,为何还活在这世上的人是自己,无辜惨死的人却是他唯一的妹妹……就连沉香,也即将步入杨婵的后尘,以身献祭这封神榜……?

      他痛苦捂住了头,眼泪终是滚滚落下。残酷的真相就摆在眼前,瑶姬早在他劈山之前就已死在了神冢上,随玄鸟散去的,不过是她一缕执念。

      “为什么…… 为什么宿命如此……”

      杨婵又做错了什么,就因为身上流淌的血脉?就因为需要一个暂时稳定的牺牲品,她就要心甘情愿地跳下这个局?……而如今封神榜又摇摇欲坠,他们又要逼迫沉香去换一个暂时安宁,等尘埃落定,再拿他去神冢之上献祭,净化三界内这千年中新的恐怖怨灵与诅咒……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转瞬间幻像消失,冰冷的雨从阴暗的天空中落下,他仍倒在山前冰冷的岩石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有这寂静的山峰耸立云霄。

      硕大的雨滴和眼泪混杂着落入泥土,他意识逐渐模糊,身上又传来抽筋蚀骨般的巨痛,伴随着玄鸟之力的席卷折磨。

      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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