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天地劫》BY陆文

4、三.

　　他很久都没有再踏上过这天牢一步，神界日益衰落，各方洞府都建造势力，各自为营。天庭的牢狱分散到各个仙岛，只留下了此处为处以极刑之地，看押天庭重犯。

　　皋陶掌三界典狱，这唯一需要他执行之地落得一份清闲，可他心里清楚这并非是好事。这世间没有回到尧舜之时沐浴清化，处处太平，夜不闭户的安宁，而是更为险恶。

　　滚滚天雷距此万丈之高，衬的这近百米宽长的天牢如此渺小。而那正中央受刑之人一身傲骨在万斤玄铁之下，和这天命相比，似乎一碰就碎。

　　天牢最盛之时的光景，是上一千年的姜子牙斩除乱世九尾，定封神榜，安周武王天下太平。他手持制法，眼底映着绚烂的金色光芒，玄鸟飞去，盛世将至，太平昌隆。

　　他那时从未想过，他毕生心血所制典法有朝一日却成了权谋的垫脚石，在这一千年来沾染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用来锁住罪大恶极之人的捆仙锁如今却压在了为神界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身上，好不讽刺。

　　天雷没了束缚，破空而下，直击元神。青年猛的向前跌去，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没有松懈一丝一毫，牙关咬紧一声不吭。玄锁极重无法撼动，却也吊住他身形，勉强算是支撑。

　　第四道……

　　他猛然咳嗽，喉间腥甜上涌。

　　……第五道……

　　这副躯壳至元神都痛极，眼前模糊一片，浑身止不住细微痉囻孪。那本是出尘的水纹衫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血囻色如彼岸花晕染开来，发焦的伤口触目惊心。

　　天雷神力已落在元神之上，痛苦至极，也导致幻像丛生。他眼前竟是模糊出现一个身影，带着点点笑意，将那件玄色的大氅披在他肩上，好不温暖。

　　“舅舅，早点睡吧。”

　　杨戬那张俊秀冷峻的面孔出现一丝裂缝，眼角如寒冰被融化一般柔和下来，睫毛似羽翼微微颤囻动，唇囻齿轻碰。

　　沉香。

　　杨戬突然狠狠掐死手心，用力之猛竟有点点血迹顺着指尖滴落，狂风中碎落一地。第六道天雷恍然间席卷而来，杀他措手不及，一声痛呼惨叫从喉间溢出，鲜血落满前襟。

　　他差一点就要喊出那个名字。

　　差一点就要心血白费。

　　刑讯逼供所用的天地神力，作用在元神上，自是会生出幻像。他死死咬住舌尖，调动气息保持清明。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击中一般化为齑粉，又拼成一块块碎片，不得超脱。

　　天地洪荒之力，寻常法力不过四五下就魂飞魄散。曾经以祸世九尾全盛之下的法力撑了十九道，被灭了元神，永世不得轮回。

　　第七道，……夺血气。

　　……第八道，灭神魂。

　　“呃啊……”他终于惨叫出声，神魂四分五裂般的楚痛如撕心裂肺，额头那只连着元神的天眼痛极欲裂，一道狰红的液囻体顺着他眉心滴落，暗红的光晕挂在睫毛尾处，杨戬几乎以为自己看见那无边地狱。

　　沉香。

　　……沉香。

　　他眼前逐渐一片模糊，闭上眼的一瞬闻到阵阵花香，好似曾经与妹妹回到梅山府邸的二月寒冬，又看到那满山玫红。沉香追着哮天在雪地里打打闹闹，落在她眼底，柔和的唇角勾起笑容。

　　“……妹妹……”他轻唤出声，攥紧的手渐渐脱囻力，低垂的头向前歪去，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停下!”

　　身着暗红色官服的中年人一声怒吼，执刑的小仙哪见过平日温和的典狱长这般凶恶模样，立刻就关了天牢穹顶，将那天雷挡在狱外。

　　“去请医圣张仲景和太上老君来。”

　　皋陶语罢一刻他立即就动了身，年纪尚小的小仙从执刑的一刻开始就已经偷偷抹泪。他本是出自托塔天王李靖账下一个小吏，百年前随哪吒出征西岐，就在军中听得故事，得知二郎神威名与战功赫赫，功高盖世。

　　而如今他敬重之人却被定囻死在这天牢之中，一身傲骨却要忍这无妄之灾，本应握执神兵利刃破敌的手却要被铁锁折辱。

　　那些罪名，谁会相信，竟是二郎真君所做？

　　“这是做什么？这天罚，还未结束呢。”

　　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他被一只吹胡子瞪眼的花狐貂拦住去路，正欲推开让路，就被一道强力给掀翻在地。

　　“玉帝已走，留我魔礼寿在此替行监视。”来人一声口哨，那只花狐貂应声钻入他手臂中乖顺的躺了下来。“杨戬私放玄鸟，为祸三界，就这一条都够请十道天罚……”

　　魔礼寿声音一顿，目光阴沉，带着仇恨与报复般扭曲的快意看向刑台正中已经没了意识的青年。

　　“他还杀害了他师傅，和我两位哥哥。”

　　“怎么，皋陶大人是要违抗天规吗？”他冷笑一声，抬手便要拉开天穹，被身形矮小的中年人一把拦住。

　　继尧舜以来他跟五帝上界，助西王母制章规、法典，一如他在人间那般公正严明，明辨是非。皋陶自认绝不做一件错事，曾经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他没有在一开始就阻止这场惨剧，就已经是过错，不能一错再错。

　　“广目天王，按我神界法籍，若要动天罚便要集众议，如今神界大乱，朝议难开，陛下才出此下策。但事实未明之前，若杨戬身死，怪罪到你我二人身上，便是动用死刑，罪同至死。”

　　他声音坚定，掷地有声，半步都不曾让开。

　　“这事实还有何不明？杨戬私放玄鸟，杀害自己师傅和我两位哥哥，引得三界大乱，已经罪证难逃。”魔礼寿厉声喝道，“他本就罪该万死!”

　　“你我都知道华山为宝莲灯的力量所劈开，怎会是杨戬放出了玄鸟？若此事还有冤情，你让陛下是何颜面!”

　　魔礼寿一时间没有回答，目光极其阴冷，随后冷笑道:“皋陶大人倒是向着他杨戬，就算不是他亲手放的玄鸟，定也是他指使刘沉香。您还晓得拿陛下来威胁我，让我开了眼了。”

　　“我所言句句本心，广目天王自然明白，为何陛下让您留在此地。杨戬毕竟是皇族血亲，若让外人知道陛下这般对自己外甥动用私刑，这罪名定推到你我二人身上，这利害您难道不清楚吗？”

　　天牢之内无比寂静，而这沉默的空气之中实际是剑拔弩张。皋陶手心几乎要出汗，若是魔礼寿执意要继续，他就是用命去挡也挡不住。

　　“……典狱长大人，魔礼寿不为难您。”男人微微笑道，“只是杨戬包庇天庭要犯刘沉香，这为逼他来口，陛下有圣谕，请十道天罚。小神在此督察，这才仅仅八道，想来区区两道天雷也不能散了他堂堂二郎真君的元神。”

　　“等罚完了，再去请医圣也不迟。”

　　“按天规，包庇刘沉香这等穷凶极恶的要犯，是要处死的。陛下念血缘亲情，只请十道天罚，这点面子，大人还不给吗？”

　　他攥紧拳头，胸前一直佩戴的木牌冷冰冰地靠在他满腔怒火的胸口，滚囻烫无比。

　　那是尧和舜曾给予他，决断案情的令牌。

　　“大人若不肯，便让我代劳。”

　　魔礼寿轻蔑地勾起嘴角，含恨的目光看向昏迷的青年，走上前去，施法只一瞬就引来一桶冰冷的水，没有一丝犹豫就从头浇下。

　　“你……!”

　　冰冷的水顺着颈侧而下，杨戬几乎是被伤口传来的巨痛痛醒的，被雷火劈的血囻肉囻模糊的背部条件反射般一瞬间绷直。他抬眼去看，撕囻裂神魂的楚痛依旧盘旋着，他呼吸的声音还在颤，却是轻笑出声。

　　魔礼寿是极为讨厌他这个神情。

　　“陛下的好意，你可得清醒着收好了。”他揪住杨戬发冠向后一扯，冷笑道。

　　“若是日日都如此，也不知你这身硬骨头还能撑几天？”

　　这一步，终究是乱了。

　　“啪嗒”一声，白色的棋子掉落在石桌上，清脆的声音惊起林中数只鸟儿，几张高的竹林之中哗啦哗啦地落下一地竹叶。

　　已有几根白须的中年人目不斜视地看着棋盘，对面座位上空无一人，只自己与自己博弈。宽大的袖袍儒雅而简朴，冠帽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好像知道有人要来似的。

　　“来者是客，请入座吧。”他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一里的人清楚地听见。

　　藏在柴门后观察的年轻人一愣，墨绿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绕过庭院里乱石花草，走近了小小的石桌。

　　风声吹过，桌旁池塘不知深浅，吹起水纹。

　　“晚辈刘沉香，见过姜师伯。”他撩起衣袍行礼，低垂着头等待对方回答。正对弈中的中年人扶起他的手臂，不经意看到那根红绳，微微愣神，很快又恢复如初。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姜子牙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来。

　　千年前他辅佐周武王平定天下，却未入封神榜，本应尝遍人间生老病死，入轮回。而民间念他恩德，为他姜尚立祀烧香，才被神界特许成圣，享人间香火。

　　他将封神榜交于天庭，隐匿渭水之滨，不问世事已近千年。而今华山已开，他知道，这封神之劫是再也躲不掉了。

　　“是为……杨戬。”沉香顿了顿，犹豫着念出了这个他从因为心虚而从未喊出口的名字。“他一失踪七日有余，我只知道，他被截教劫走，就再没有消息。”

　　“晚辈走投无路，求您出山，救我师叔!”

　　他没有说出他们的血缘关系，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还大多都已死在华山一事中。他不希望更多人再知道此事后利用这点，以此要挟杨戬。

　　姜子牙沉默不语，久久才叹息一声。

　　“你对他如此上心，倒也不必瞒我。他是我师兄徒儿，我自然不会害他。”他手扶起宽大衣袖，在池塘边踱步。“其实你是华山三圣母杨婵的儿子，是他杨戬亲外甥吧？”

　　沉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可看清是何人劫走了他？”

　　“有一人我记忆颇深，法力高强，身着袈裟，不像是神界之人。”沉香回忆道，“倒像是……极乐世界之人。”

　　姜子牙凝眉，不自觉的拨弄盘中棋子，口中念念有词。

　　“多宝道人……”

　　“若真是他，那恐怕真要担心你舅舅了。”

　　“此人是截教一代弟子首座，是截教里仅次于天尊的实力一派。如今皈依极乐修佛，佛门法力恐怕更是厉害。你舅舅虽在三代同辈中无人能敌，比起他却还是资历尚浅，若正面对敌，以全力一战兴许还有几分胜算。”

　　“可他天眼已伤，元神被封，只怕是难。”

　　“不过为何……极乐佛门，会干涉我神界之事呢……？”

　　沉香听了他一番话已是压不住心底担忧与怒火，元神隐隐在身后亮起浅绿荧光，恨恨地说着:

　　“管他为何，无论是谁伤我舅舅，我都要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