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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至清至洁梅花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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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起,目前最广泛被用到的是黑色。
黑色,可以说是最平民化的颜色。
而最高贵的就是黄色。
黄色也分很多种,最高贵的是从栌和柘木中提炼出的色素,这种色素染出的织物在日光下呈带红光的黄色,在烛光下呈光辉的赤色。
这种色素染出来的丝织品,自隋文帝开始被用来制作成龙袍之后,更加成为皇族专用的制色。
三人从布料的染色扯到洛阳附近的龙门壁画。
陆康和萧七郎不一样,萧七郎独爱在宣纸上挥毫,他除了这个,还爱壁画。壁画的颜料和纸画的完全不一样,因为暴露在外,而且,在石壁上作画,难度高很多……
他们几个在这里侃得投入,忽然,轻快的奏乐声响起,伴随着乐声,还有些人发出“哈!哈!嘿!”之类的和音,让人感到欢乐从心底不停往外冒……
原来,后院里的才子佳人们,不知道何时已经酒过几巡,兴致来了,萧七郎特命仆人把家里收藏的乐器都搬出来,别有用心地先让几位好友随意弹奏。
这几位公子哥儿都是玩中高手,便拿起正时行的西域乐器,什么箜篌、羌笛、羯鼓,筚篥,胡笳,歪颈琵琶等等,弹起来自龟兹国的名舞曲:胡旋舞。
西域韵律以轻快悠长为主,比中土音乐来得复杂,能负载表达的感情也丰富很多,最重要的是,西域乐曲比较通俗,演奏者和听者都容易被融入氛围中去。
这乐曲一奏起,大多数人都站起来,拍起掌,跺跺脚,开心地起哄,随着节拍扭动腰肢起舞,快乐无比。
演奏者被听众们的情绪激励着,更加弹奏得卖力,弹到投入处,还转几个圈,蹦达几下,发出“哈!嘿!嘿!”的吆喝声,气氛越来越热烈……
随风乐坏了,开始耸动双肩,蠢蠢欲动起来。
丛碧拉住她,附在她耳边冷静地说:“风,我们找个机会溜走。”她可不愿意被萧七郎套进局里,在一群不认识的人面前,和陆康比试。她看出来了,陆康不是个追逐名利之人,估计也不会接受当众切磋的把戏。
随风“嗯”一声,眼睛停留在那几个弹奏的人身上,站起来说:“好啊,走吧。”
“你们要走?”陆康也站起来:“在下送姑娘们回去。”
受命看住他们的阿英见状,忙上前赔笑道:“陆公子,你是主客,怎么可以刚开席就走了呢?”同时暗暗打手势,一个小厮赶快过去通知正乐不可支的萧七郎。
七郎听说他们要走,眼珠一转,拉过两个朋友耳语几句,然后穿过人群,跑过来大声道:“不许走,不许走,好不容易欢聚一堂,趁这大好月色,我们定要谋一醉!……阿英!叫人把前门后门都锁紧了,看牢了,谁也不许走!”
随风看到他这神气,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嚣张跋扈的土豪,经常挺胸凸肚,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呼喝:“落闸——放狗!”
这一联想,让她“噗——哈哈!”的暴笑出来。
丛碧掐她的手臂一下,抿着嘴,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中七郎的计。
这时候,奏乐稍微告一段落,一名穿着华贵的公子举起酒杯,大声叹道:“胡乐果然是妙不可言,让人热血沸腾,飘飘欲仙!”
另一名面如圆月的书生站起来,高声附和:“对!令狐公子说得对!中土乐太过单调保守!总是要以清商乐为主,声声都要讲究典雅古朴,说白了,就是古板!”
令狐公子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在丛碧随风身上掠过,笑道:“胡乐所用的乐器简单易奏,谁都可以玩。不象中土乐器,什么钟啊磬啊缶啊,又大又笨重,一般人根本无法摸得到,能承载的内容很有限……在下敢断言,总有一天,胡乐会取替中土乐,一统天下。”
圆脸书生猛点头:“令狐公子说得太对了!当年隋明帝杨广,就是不耐烦中土乐的古板单调,才把胡乐和中土乐充分融合成‘燕乐’,这燕乐啊,凡听过那九部乐的人,都无法忘记那种浩博绮丽!”
令狐公子朗声吟诵:“随歌响声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云窗,逶迤出黼帐……多么美妙的意境!单凭中土的什么瑶琴萧笛古筝,根本不可能演绎得出来!”他扬扬手里短短的桃皮筚篥,说:“大家看,这么小小一根管子,已经可以奏出复杂丰富的五音十二律,甚至超出这范围……在下可以预见,中土的箫笛,可以休矣!”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言之凿凿,把中原的乐器贬得一文不值,把来自西域的乐器尽情褒扬,结果引起在场很多人的赞同,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几乎全部都同意这两人的看法。
萧七郎一副义愤填膺的激动,拎起根笛子,走到凉亭的台阶上,大声说:“中土乐器,一样有轻巧便于携带……大家看,笛子,比筚篥来的简单多了,可是,吹得好,同样可以表达丰富的内涵!”说完,他横笛到嘴边,运起丹田气,随着他手指的灵活起伏,清亮的笛声顿时响彻夜空。
他奏的是东晋桓伊编《梅花引》。
通过高声弄,低声弄,游弄这三种变奏的笛声,不知不觉,大家被引到一个远离烦嚣的世界,那里有幽深的丛林,有清澈的山溪水,倒映着明亮的皓月,和溪边数株盛开的白梅……
慢慢地,笛声入云,悠扬动听,让听者的魂魄都跟着升到高空,无拘无束,自由飞扬……
正在大家神游九天之际,笛声缓缓回旋,耳边响起一下下青鸟啼魂,每一声都啼出不同的呼唤……青鸟振翅飞,飞过密林,飞过山坡,飞过浩浩汤汤的大江……在江水的长叹声中,青鸟发现了这片洁白芬芳的梅林,便降落在梅枝上,活泼地跳来跳去,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似乎找到了乐园……
咦,风起了,乌云东移,遮天闭月,满山遍野响起风过山林的声音,风把白色的花瓣吹得四处飞荡……
青鸟被惊飞,余下梅林独自迎风傲雪。
一根竹管,几个小孔,竟然可以把人带进时而自在,时而婉转,时而欢乐,时而寒傲孤清的境界去。就在大家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笛声嘎然而止,愣是让人感觉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不知道是谁带头叫好,众人皆哗然,有几个“假公子”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发出莺声呖呖的娇呼。
随风点头道:“这七郎,果然有点道行。能用乐器中至清的笛子,来演绎百花中至清的白梅,随风自愧不如。”
这时,萧七郎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笛,面向众人,眼睛其实没离开过丛碧秀气的脸,朗声道:“中土乐器,可以在最简单的乐器上奏出复杂的音律,演绎细腻的感情,所追求的境界,岂是一味宣泄欢乐的胡乐所能比拟?哈哈!”
说完了,他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得意洋洋地转了一圈,才走到陆康旁边坐下,扬手命人继续上酒上菜,为照顾那些“小公子”们不喜油腻,时令鲜果更是流水价般送上来。
“哈哈!哈哈!”那位令狐公子仰天大笑,平展双手,他的仆人马上替他把衣袖绑起结好。令狐公子很拽地在人群中绕场一圈,才在大家的催促里走到那羯鼓架子旁。
该羯鼓,鼓身用山桑木围成桶状,上面描着红花绿叶的牡丹花为装饰,配着黄色的衬底,显得富堂皇。鼓面用漂成白色的公羊皮所做,搁在黑色云纹的木架子上,胡汉融合的美丽在这里充分体现。
令狐公子拿起黄檀槌杖,垂下手,低下头,酝酿了一阵。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待他的精彩演出。
羯鼓素来以急促、激烈、响亮见长,所有人都以为将会听到节奏很快,激昂热烈的鼓声,加上今夜刚好月朗风清,看来全城的人都可以听到令狐逸的绝技了。
没想到,只见他手腕灵活地控制着槌杖,槌杖如雨点般落在鼓面,发出细细密密,跌宕起伏的声音,紧接着,他双臂舞动起来,把槌杖挥舞得出神入化,头部却稳如山岳,整个人看上去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悦目非常。
很神奇地,在时快时慢,阵高阵低的鼓声里,大家竟然听到了春回大地的温暖,听到了少女在野外奔跑的喜悦,听到了两情相悦的缠绵……
然后,隐约传来铿锵的凿石声,感受到了**相思不可见的痛苦……
鼓声逐渐低迷凄苦,在每个人的心里盘旋……忽然,一声地裂天崩,一片寂静之后,让人心碎的乐声由远而近,犹如清脆的泉水滴落之声,一声声敲进你的心里,滴落在你心底最脆弱的那个角落。
已经升上中天的明月,把清辉洒遍人间。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拨动心弦的韵律声中,有几个“小公子”假小厮甚至偷偷举起袖子去擦眼泪。
过了一阵,大家才回过神来,忘形赞美。有一个大胆的“小公子”直接跑过去,伸出香帕,替静静站在那里的令狐逸擦去额上的汗珠。
方才还一脸哀怨坚贞的令狐逸,顺手接过香帕,放到鼻端闻了闻,桃花眼里电光闪闪,冲着那“小公子”笑道:“多谢,多谢!”
那“小公子”兴奋得满脸红晕,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好几个才子便笑着起哄,乐成一团。
丛碧有点困惑,低声和随风说:“我们是不是太孤陋寡闻?竟然没听过这鼓曲。”
随风茫然摇头,还停留在那说不清的惆怅里没出来,这个令狐逸……这般的风华……
“这是最近才传到中原的龟兹鼓曲。”陆康在一旁开口:“名字叫《滴滴泉》。令狐这手鼓,很了不起。”
圆面公子越众而出,大笑着问亭子里的人:“哈哈!七郎,服气了没有?中土的大鼓铜钟,那里敲得出这味道?”
“式微!式微!”他们的几个好友跺着脚,呼啸着呐喊:“中土乐,式微!式微!胡——胡,胡乐!胡乐!”
他们叫得兴起,再度拿起乐器,拉的拉,吹的吹,合力奏起最流行的西域外出行乐曲,把这萧家后院当作了旷野大漠,自己摇身变成奔放的西域人。
奏乐者在中间尽情演奏,其他人围着他们随意起舞转圈,还不时从心里发出阵阵快乐的欢呼声。
丛碧不得不再次提醒好友:“疯子,千万要忍住,人家在抛砖引玉!”她伏在随风肩上小声说这话,随风只好侧头去和她耳语:“难得棋逢敌手,其实切磋一下无妨啊!而且,我也不愤气,这帮人这样踩咱中土乐器!”
丛碧叹口气,知道这个家伙,只要被激起义愤,就算明知是个陷阱,也会瞪着眼睛往下跳,自己一定要看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