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沈贞贞》禾花

1、第 1 章

　　将临望日，月满中天，干旱多日的空气中还有说不出的枯叶味儿，曲曲折折的山脚下，有个小和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夜幕中赶路已经够奇怪了，可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他那单薄的脊背上，用麻绳缚了棵桃树，被他紧紧地绑在身上。

　　桃树没挂果，瘦骨嶙峋的，稀稀拉拉地耷着些黄叶子，仿佛小和尚打个喷嚏，就能把那干枯的叶子给甩下来。

　　兴许是夜晚太黑，再加上零星的几声鸦叫，小和尚走得越来越快，终于不小心崴了脚，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别跟了！”他突然自暴自弃似的喊了一声，清俊的小脸泛白，“我已经跑不动了！”

　　月色如水，风吹过路旁皂角树宽大的叶子，沙沙作响，引得人心里有点发毛。

　　小和尚勉强爬了起来，转过身子胳膊朝后，那是一个保护背上桃树的姿势，亮晶晶的眼睛凶狠地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伴随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只毛茸茸的火红狐狸从树丛中跳了出来，长嘴大尾巴，一双眼睛狡黠地打转。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我说了......这树不能给你！”

　　狐狸仿佛嫌弃龟裂的土地，只是来回踱步却并不坐下，片刻后突然张嘴，是很清脆的女子声音。

　　“十两银子还不够么？”那畜生仿佛在笑，“这年头，二两都能买个黄花大闺女了。”

　　小和尚拨浪鼓似的摇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真的不要跟着我了......”

　　狐狸轻巧地向前跳了两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小师父怕了？”

　　“不怕，”小和尚的声线带着明显的颤抖，“我只是不想你再跟着我了。”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哪怕念了一路的经文，佛珠在手心里都捏出了汗，面对着这样能开口说人话的狐狸也不免心里犯怵，虽说这红毛畜生并没有伤害他，但也足够他心惊胆战地一路狂奔了，若是师父他们还在身边就好了，小和尚心里泛起丝难言的苦涩，眼圈也有些泛酸。

　　狐狸没再说话，而是继续绕着圈盯着他看。

　　这也太奇怪了，和故事话本里说的并不一样，狐狸没有变成什么美女佳郎，而是张口要买他背的这棵桃树，但偏偏，这棵树是不能卖的！

　　从他记事起，这棵树就在庙里长着了，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桃树，偏偏娇气得很，不能被大雨淋着大风挂着，夏天还要用轻罗罩着，不然落上去的蚊虫多了点，这祖宗分分钟蔫吧给你看，这样精心照料的树应该会结好吃的果子吧，但神奇的是每年春上会敷衍地开些花朵，到了时间立马落了，半粒果子也不结！

　　就这，那老得耳目俱盲的住持还把这树当心肝儿似的看。

　　小和尚在白云寺里生活了十二年，他来的时候桃树有多高，此时还是那么高，这么久了，竟半分也不长。

　　小和尚是有点懒得搭理这棵树的。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不能把它卖了！

　　“嫌十两少吗，”狐狸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妖精挣点银子也难呀，要不我再添五两？真的不能再多了！”

　　“我说了不行的，”小和尚低声说道，“师父临死前给我交代了，一定要带着它走。”

　　狐狸瞅着他：“就是棵树嘛。”

　　“就是棵树你还非缠着我卖你！”

　　狐狸被噎了一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右摆了摆，终于带了点威胁地压低声音：“我劝这位小师父不要不知好歹，不然等会儿‘那位’来了，我就硬抢了啊！”

　　小和尚眼角泛泪：“你怎么可以......”

　　话还没说完呢，他就感觉到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声音轻轻响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震颤感呼啸而来，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可这仅仅是瞬间的功夫，在小和尚眨眼间的瞬间，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不见，而对面则缓缓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

　　一袭青色对襟窄袖长衫，领口和绣边都滚着金丝流云暗纹，身上没佩戴什么金石玉器，只有枚玉冠拢着鸦羽般的墨发，男人眉目清冷面容英俊，眼角略微上挑出个漂亮的弧度，眸子极黑，里面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冷戾。

　　那狐狸一骨碌冲上前，亲昵地蹭着男人的衣摆，却被轻轻踢开了，长嘴巴委屈地撇了撇，耷拉着尾巴往旁边退了两步。

　　“这位小师父，”男人微微一笑，“可否请你把这棵桃树割爱？”

　　小和尚呆呆地看着对方，那英俊逼人的气势，凭空显现的身形，都昭示着这并不是个普通百姓，肯定也是个妖，还是能够修炼成人身的妖！

　　他不自觉地带了点怯意，但仍强撑着摇摇头：“可这是我师父临死前交代的......”

　　“你只知道是师父交代的，那你可知为何要带着这树走吗？”男人的目光移到那棵蔫不拉唧的桃树上，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心动魄，仿佛在强按捺住躁动不安的情绪似的。

　　小和尚愣了下，迷茫地咬住下唇。

　　河洛大旱，土匪已经占尽了大片的土地，连他们那小小的一方寺庙都被烧杀抢掠，每天都在死人，饿殍遍地，白骨暴野，好容易能拼出条命来南下而逃，可一向少言寡语的师父为何非得让他把桃树背上呢？

　　小和尚没有问，师父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喘得像个破风箱，高高的胸骨下面是凹下去的腹部，如同龟裂的土地般枯黄，但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还是颤巍巍地指向院子，指向那棵孤零零的桃树。

　　曾经听师兄们说过，这棵树都已经几百年了呢。

　　小和尚才不信呢，桃树怎么可能活几百年？再说了，几百年的树不可能就比自己高一丁点儿呀。

　　他还没问呢，师父就断了气，和寺庙外面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闭上褶皱的眼皮，再也不会睁开，这受苦受难的一生从此结束，可小和尚还要活，他揣着师兄临死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土豆，抹着眼泪把桃树挖出来。

　　他又瘦又小，肚子饿得发疼，庙里的铁锨被土匪们抢走了，他只能用个残缺的小匕首来掘土，到最后干脆用手刨，根系那里带出来一大团土，被他仔细用袋子裹了，再拿麻绳认真捆自己身上，十四岁的小和尚背着同样瘦削的桃树，慢慢地在烟尘中向南方走去。

　　小和尚不知道自己和树能否活下去，但南下之路却出乎意料地顺利，凭借着濒死的毅力走出河洛，化缘得到的食物足以将他喂饱，唯一的不足路边的河流大部分都已经干涸，无法让他给桃树的根系浇点水，但莫名其妙的是，怎么会遇见妖呢，还张口就要他把桃树卖掉。

　　“我来告诉你，”男人微微一笑，仿佛在想一段很久远的回忆。

　　“这棵树上面锁了一个人的魂魄，五百年前他尸骨无存，只有血衣被抢了回来，那位受过他恩情的方丈把血衣埋在寺庙里，上面栽了桃树，凭着数百年的雨露浇灌，以及佛光加持，他的一缕魂魄，就附在了上面。”

　　男人喉头凝滞，半晌才缓缓地吞下一声呜咽。

　　“他叫沈贞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