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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行 ...

  •   在凤凰山巅上,在经过了几次占卜之后,多子终于决定出发了。占卜的时候,她在四片骨片上反复取舍不下。第五次占卜时,她拿起了一片骨片,一道闪电滑过,她没拿住,骨片掉在坚硬的碎石路上,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拿着骨片的手也瞬间酥麻。多子认为这是上天给她的启示。等第一个硕大的雨点低落到骨片上时,她看清了骨片上画了一个字:西。
      西,在万里平原的有棱角的那一端,仔细倾听来自西方的声音,里面混杂了大兽异虫的撕咬之声。这是鸠凰给它的讯息,在凤凰山巅,也只有鸠凰有如此大的魔力,唤来闪电和雷雨。并且在接下来的第二滴、第三滴和第四滴的雨滴分别打在刻有东、南和北的骨片。她将这四片骨片依次排序,第一滴雨滴在了刻有“西”这片骨片上,第二滴雨滴在了刻有“东”这片骨片上,第三滴雨滴在了刻有“南”这片骨片上,第四滴雨滴在了刻有“北”这片骨片上。大雨很快过去,西天边出现了多子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彩虹,就在西边偏北处,在天与地结合之处,多子整理好多尔,把空空如也的包巾展开再叠成一个包头的形状,正好包裹住一头乱发。在刚下山的地方,有一大簇白中泛黄的花朵在迎风盛放,她轻轻掐下一只别进包头里,此时太阳正在南边偏西的方向懒洋洋溜达着,多子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歌谣:吾乡近处,水缓徐慢,家有小女,成人已蘩,蘩之蓉之,桃之夭之,雎鸠婵婵,母尊念念,念念不忘,水间清之,清之不绝,吾心悠矣,悠矣优矣,吾乡远矣……唱着唱着,多子感觉自己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有了啜泣之音,肩膀也开始不听使唤地抖动,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嘴里念念着“母尊,母尊”。
      多尔似乎懂得了她的心绪,也变得情绪低落。等到她再一次唱起这首歌谣给多尔听的时候,多子一边挖坑,一边歌哭,一边挖苦一边歌哭一边回忆她跟多尔也不知是已经多长时间的相依为命的日子。多尔跟着她从冬天走到春天,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冬天,从冬天又走到了春天,但她仍然没有找到家人的迹象。多尔跟着她,爬过峭壁,摔下过悬崖,踏平过漫漫野草地,穿过野兽出没的密林,趟过齐腰深的冰水,也一起在纷飞大雪中相互依偎。多子和多尔一起吃过野草,喝过山泉水,一起在河里游泳。多尔和多子,一起欣赏过朝霞,一起在夕阳下叹息,一起在火烤的沙漠里迷路寻路,一起在绿洲前手舞足蹈。多子和多尔,多尔和多子,她们互相交付过生命,互相给对方鼓励,互相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安慰,互相在清澈的水潭边照过同一面水镜。只是水镜里的多尔越来越疲惫,而水镜里的多子却还是那个模样。多子有时候问多尔:“你生命的脚步似乎比我的生命的脚步走得快。”多尔甩甩身上的水珠,表示不能认同。在漫长的旅途中,绝大部分的路上只有多子和多尔。偶遇过三个行女人。在听说了多子的故事之后,第一个女人给了多子十个菜籽面团,第二个女人给了多子一个陶钵,因为多子在一次从陡坡上滚落的时候,多尔为了救多子,从高处跳跃下来,陶钵擦到了砑上碎了。第三个女人什么都没有给多子,除了一句话:“道变矣,多心。”多子道谢后,继续前行。多子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从早上挖到晚上,从清晨挖到夕阳落下,不知清晨和晚上几个交替,终于挖成了一个足够多尔躺下的大坑。她在多尔的嘴边放了一把青草,在多尔的耳边放了一把她自己制成的草扇,在多尔的脚边放在了一双她字编织的草鞋,在多尔的四周她走了一遍又一遍,她给多尔唱《生命之谣》,那是一首远古的送别歌谣,人们在生命走向另一个世界时的祝福谣。多尔一定听见去了,她在那个世界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存在呢?她还会是多尔吗?或者她会变成一只鸠,在林间为她歌唱,驱散她的忧愁。
      又经历了第五次月圆的时候,也是她遇到了第五个村落的时候。前四个村落相隔不远,这第五个村落与前四个相距较远,而且与前四个不同的是,这第五个村落全是女人,没有男人,连男童都没有。当第五个村落的母尊听说她从前面的四个村落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恐惧没有了,嘴里只念叨:“天也,天也。”原来,她们的村落在最近的那个冬天发生了一场大劫,也不知是怎的,有一群鬼怪模样的东西来到村里,专门抓男的,不分老幼,全都掳去。后来,是最近的这个春天,又一群鬼怪模样的东西来到村里,专门抓刚成年不久的女的。现在村落里只剩下老的和小的,母尊说着就哭将起来。末了,母尊还不忘嘱咐听说要上路继续寻亲人的多子:“汝轻也,莫走,就留。”多子告诉母尊,这个看上去跟自己当年的母尊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莫怕,吾有方”。多子所说的避难的方法,母尊看来或许是一个很有力的方法,能够打败那些鬼怪模样的东西的方法,殊不知,多子的方法,就是手里的铜制小刀和意念里的母尊。或许还有手腕上的玉镯。母尊曾经不止一次跟她说起过那个男人,每一次说的都不一样,相比母尊也忘得差不多了,对方的模样已经模糊成了记忆的碎片,多子又怎能记得清楚?记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多子觉得若是母尊活着再见那个男人,母尊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何况多子呢。多子与父亲从未谋面,何提再见呢?
      等多子又问到了第十次月圆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觉得多子手里的骨片上的画跟她逝去已多年的母亲遗留下来骨片上的画非常相似。多子跟着女人来到了她的村落,女人从湖里捕鱼归来,草篓里的货不少,都快把女人的腰压弯了。一路上,女人告诉她,她家有七姐妹,没有男的,她排行老七,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笑起来的眼睛呈弯弯的月牙形状,不笑的时候眼睛呈杏状,嘴角也是弯弯的,看上去永远是在微笑似的。多子的脑海里浮现出母尊的模样,平日里总是微笑着,眼睛笑的时候是弯弯的,不笑的时候是大大的杏仁状。
      当再一次多子手里的骨片上的画与另一位女子手中的骨片上的画对照起来极其相似的时候,那是在逃亡的人群中。跟在那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子后面,攀岩滑崖,穿林过涧,而且后面还有追兵,前面不知去路,在这个时候,多子是多么地后悔,把蘩成留在那个男人身边,或者说允许蘩成把那个男人留在身边。总之,不管怎么说,她得回去叫上蘩成。正如她现在跟在这个女人后面一样,在春夏之交的那个温暖的午后,当行走多日已疲惫不堪的多子正在湖边梳洗的时候,她听见湖面上传来阵阵歌声。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蘩成。当时她们两人并不认识,来着问洗漱的多子“何来?”多子回答:“寻姊。”多子掏出那片骨片,蘩成非常兴奋。她们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蘩成给多子讲了很多关于她的母亲的故事。回到家中,蘩成的男人正在修葺屋子,见到多子来,男人愣了一下。蘩成告诉她,多子是从母尊家来,来看望母亲。男人点了点头,继续修葺屋子。多子从男人的眼神中看出他跟这里的男人都不太一样,这里的男人大都悠闲自在,而他,很多时候一脸严肃,往往容易被惊吓到。多子在蘩成家里见到了她所有的姊姊,她们的姊姊又都有了很多儿女。她们围着篝火,吃着花籽,轮流看两片骨片,为母尊的智慧啧啧赞叹。篝火渐渐熄灭,人群渐渐散去,多子睡在蘩成为她准备好的崭新的葛藤织就的被褥里,听着虫鸣蝉叫,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接下几天,多子跟蘩成一起捕鱼,一起除草,一起喝花茶。蘩成的村落东头的湖水是从凤凰山上的泉水流经下来形成的湖泊,喝着这里的湖水,多子就像回到了家里。蘩成带着多子游荡湖水之上,多子教蘩成唱她跟蘩成的母亲会唱的歌谣。蘩成的男人一直住在蘩成家里,多子问蘩成怎么会这样。蘩成说她的男人是从遥远的地方逃难而来的,刚来的时候,她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到处是伤。问他都遭遇了什么,他也不说,问急了,他就吐出一两个字,经常说的就是“兵戎”。蘩成问多子有没有遇见兵戎之事,多子也不知道。在一个月圆之夜的第二天,多子要继续前行去寻姊姊。多子再一次来到大姊多水的坟茔,告别的歌谣再一次唱给蘩成听。蘩成的男人喊蘩成回屋里,蘩成要说什么,显然对于这样的要求在多子面前提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是同意也不好不同意也不好。第二天只有蘩成来送多子,多子对蘩成说;“与吾返,何如?”蘩成嗫嗫嚅嚅。多子以为蘩成只是为不返乡而不好意思,没想到,蘩成说:“是冬,吾与人西返。”蘩成要跟她的男人一起回到男人的故乡。多子非常诧异。一路上都想不通这个问题。实在想不通了,她憋闷得慌,就拿出一路上捡拾来的骨片,拿铜制小刀在上面刻。这一次她刻了一个头上满是乱扛的图画,图画的下面是一个女人在男人的后面,亦步亦趋。
      多子来不及询问前面走的女人的名字,但从她背后和转过脸来的瞬间,虽然她的脸遮挡在围巾里,只露出一个眼睛,但她能也从那双杏仁形状的眼睛里认出那是她家族的人。崎岖的山麓里到处流动着逃难的男女老少。多子紧紧跟着前面的女人,她猜她一定叫蘩什么。
      好不容易爬到一处开阔地,前面是一个峭壁,远远看去,峭壁上有蜿蜒小道可以攀援而上。下峭壁下面是一条宽阔的河面,多子和一群难民站在湖边,一筹莫展。一群人实在太累,此刻都卸下包袱,歪七劣八地瘫倒在湖岸边。多子和那个女人并排坐在一起。女人一层一层地放下围巾,这时候多子看清楚了这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只听女人说:“汝,多子也。”多子说:“诺。”女人说:“吾,多土也。”两人面面相觑,不禁悲从中来,话不知从而说起,只好抱在一起痛哭。她们的哭声跟难民的痛苦哀嚎声融在一起,峭壁上云雾已起,愁煞人也。
      还没等多子跟多土多说一句,只听有人喊鬼来了,人群乱作一团,多土拉着多子往前跑,一同跳进了湖里。后面的人有的淹死了,前面的人有的在水中挣扎,一会儿也消失在水下了。等多子攀住了峭壁边上,大口喘气的时候,她没发现多土跟上来。她回头看,在水里挣扎的人也都不是多土。她大吸一口气,跳进湖水里,在溺水的人中间穿梭,在靠近湖的另一边时,岸边的射来的箭落在水里,她只好再游离回峭壁。她回去的时候,发现一条围巾,那是二姊的围巾,在围巾的不远处是二姊多土。多土中了箭,身体漂浮在血水中。也不知挣扎了多少回,多少回差点呛死,好不容易把多土拉到峭壁边的窄小的平地上,此时的多土早已没有了呼吸。等她终于从惊恐中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寂静了。看着嘴巴大张眼睛大睁的多土,她欲哭无泪。翻找多土不多的几个衣兜,她没有找到一片骨片,只有一块已经被浸泡的菜籽面团。她翻找自己的骨片,也丢失了三片,总共有七片,幸运的是母尊留给她的骨片还在。
      那些在难民口里是鬼的东西,多子终于看清楚了他们面孔,虽然隔着一条湖,但多子仍然从他们凶狠的嘶喊声和青铜箭镞上认识到这一是一群跟她头脑中已有的对人的认知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们全都身披兽衣,身上不止一件武器,人人背着箭筒,手持箭弓,见人就射死。他们有的人还肩抗斧头模样的武器,有两个人这样肩抗斧头的武器,跟在一个驴拉的双轮马车后面,车上一人站立,脸直直的朝前看,都没偏过来看一眼湖面。放完箭的兵,在放完箭后,头也不回地跟着马车跑去。后面的人,身着简陋藤衫,手里持有木柄铜刀,向湖面发出嗷嗷的叫声。有的卒看到了湖边崖边上的多子,一个人拿刀往多子的方向挥舞,更多的人跟着向多子的方向挥舞,有的用手表达让多子自己游过湖面。有的已经脱下衣衫准备往多子那边游过去了。看到危险越来越近,多子的眼睛开始观察四周,前方式湖面,湖水从上方来,下方去,如果她现在潜入湖水中往上方游去,也就是是兵卒要去的方向的反方向游去,可能甩开他们,但这取决于多子游的速度,以及那个坐在双轮车上鼻孔朝天的人突然重整队伍。多子不确定自己能游多块,把希望放在那个鼻孔朝天的人身上还不如把希望放在别处。多子的头顶是一个多出来的悬崖的石条,蹦起来挂在石条上是一个办法,但不确定的是只是从下面看像一根石条,但是看似是石条的上面或许是一个侧面,手根本无法挂住。从多子站立的平面的左右放都被多出来的石面挡住。也就是说,多子现在所在的平面是最平坦的一个人,可以站立一个人。多子的二姊多土就在多子的脚下,多子再次望向湖面,那些人开始向她这边投掷石块了,一开始石块落在多子前面不远的湖面上,咕咚沉下去了,再接着,有些石头打在了多子左右的崖面上,有的石块就落在多子的身上,又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多土的尸体上。这时,有一块骨片模样的东西砸在她的手上,她下意识的顺手接住,定睛一看,骨片上面画着一个由字,清瘦纤细的用笔,温婉恬静的气息,那分明是母尊的手笔。她往自己的胸前的衣襟摸过去,自己的骨片还在。望着多土的遗体,这块地方太小了,不够盛下多土和多子同时躺在上面,多子必须想办法逃离这里,为多土安葬。那些留着涎水的卒已经快游到湖中心的这一边了。多子在原地记得来回跺脚。她杏眼怒睁,跺脚的频率越来越快,嘴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还带着野兽才会发出的嗷嗷的怒吼,那是野兽在陷入绝境之后才会发出的惊恐、绝望也有要击退敌人的吼叫,她对着第一个手已经抓在悬崖边的卒发出野兽的低吼,露出她的牙齿,随时准备撕咬上岸的一切来犯。她看到她的低吼在湖面上催动起波澜,波澜越来越多形成激浪,激浪越来越多,聚集成巨大的漩涡,所有在湖中心的都一股脑地卷进漩涡中。多子低沉的怒吼旋起了风浪,把在漩涡中乱扑腾的家伙一股脑包裹起来抛向空中砸向悬崖,然后像死去的鱼一样扑腾扑腾落入水里。那个鼻孔朝天的家伙在听到他的卒们叽哇乱叫的时候终于转过脸来,他刚好看到了他们扑腾落水的神奇场面,被吓呆瘫倒在车板上,后面拿斧头的两个人赶紧推着车就跑,以后多年那些看到过这一场面的男人们还心有余悸,他们每逢上战场都要祭拜一个神,用槐树木头雕刻的一个人兽模样的神。在祭拜的篝火中,各种神灵模样各不相同,但都是人的模样,唯独这个神灵,獠牙微露,眼里燃烧着火焰,四肢的指甲正在向猛兽的尖利刺抓转变,那槐树的纹理根根分明正能体现出在人向兽转化中时刺抓绷突出的根根青筋,那青筋已经崩开了人的指甲,变长,变宽,变厚,变尖利。不知何时,多子的耳朵里传来晚风温柔的絮语,湖水在晚霞的余晖里静静地流淌,多子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地低下去,她感受到了眼睛有些生疼,手指也有些麻木,在余晖拂过的湖面上她看到了一个身影慢慢地缩小下,那身影似乎是一个有着粗壮臂膀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肿大,她一摸,摸到了正在闭合的嘴唇里面有一个牙齿有着尖利的刺。余晖中,她看到自己的二姊多土的尸体让她再次喘息起来。她要趁着余晖还在,把多土安葬。母尊曾经告诉过她,人若是非自然死亡,要火葬,再下葬,这样灵魂才会在另一个世界安宁,不论火葬还是土葬,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这样灵魂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迷路。兵卒马车过后,到处是荆棘、木柴和干草。在柴火的上面,她搭建了一个跟多土大小一样的台子,她把多土放在上面。在柴火里她塞入了一把火虫草,火虫早会让柴火燃得更旺。火虫草到处都有,她一路走来,之所以没有被冻死,就是因为有了火虫草,晚上总有取暖的地方。母尊告诉她,有一种草叫做冰虫草,人吃了冰虫草就会把身体的一部分冰冻住,人就会长生不老。母尊还说,人类世世代代经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见过那种草,因此也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多子说:“鸠凰食矣。”母尊点了点多子的小鼻子:“唯汝明尔?去哉。”母尊说,难道就你聪明吗?去玩你的去吧。多子唱着母尊曾经唱过的歌谣都一一唱了一遍。她希望她的二姊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活着,不要有兵荒马乱,人人得太平。
      睡了一觉,起来甚觉困乏,肚里咕噜咕噜叫起来。多子也不知要去向哪里,顺着她觉得会有吃的地方,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走下去。身上的骨片丁零当啷提醒着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等着她。被露水浸湿的草稞子很好下咽,深秋的露水打湿了小腿以下的位置,不一会儿脚底板下就吧唧吧唧地,像有一股东西在她的脚底板擦来擦去。她继续往深草里走,她远远地看见了一些果子挂在一棵矮树丛里。果子红艳欲滴,就那么静静地挂在那里。她加快了步伐,想着那红色的圆圆的垂挂着的地方走去,她太饿了,她想象着自己能把所有的果子一下子都吞下肚子里。大自然馈赠的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就像那红艳的圆果子,吃下一颗,顿觉浑身一震,眼神都随之明亮起来,矮树丛、古树杈,还有在树林间窜来窜去的蛇和惊逃的猴子,以及山涧里饮水的牛、马、虎、豹、狼,还有天上飞的大鸟、小雀,连花儿的骨朵慢慢展开的过程都在她的眼睛里一五一十地展现出来。这是那过程还有些不是那么地清晰,那形象还有一些模糊。她赶紧又吃了一大把,因为一下子塞得太多了,她的口和舌头一时都无法正常地合作去把食物咀嚼,好不容易吃完了这一把红艳果子,随着这第二把果子的慢慢下咽,汁水留下来,滴到脚上,脚也变红了,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股股前所未有的凉气,凉气变成了寒气,在那一刻,她的五脏六腑简直要被冰冻了一般,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量户倏忽一下锁定,在锁定的一刹那,万千世界在她的眼前一一展现,世界展现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既快又清晰,她必须保持被冰冻的状态持续下去,才能在越来越快的图景面前不被击倒,原来快速的跑动也会给人一种摧毁的力量。这冰冻与越来越快地展示的途径面前,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受这一切带给她的前所未有的惊恐。但从她之外的视角看过去,她眼睛挣得大大的,没有恐惧,没有感受力,就像她真的被冰封住了一般,除了她的眼球在转动表明她是一个活着的生物体。
      不知多了多久,她才从冰封状态缓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在中天,火舌炙烤大地,她感觉浑身瘫软,倒也从未有过的自在。也不知过了几季,生命走过了几个年轮,到如今她身边仍然没有一个寻得的亲人,这让忧愁像西天边的黑云看似又要慢慢地侵入过来。她躺在晒得酥焦的干草上,回想刚刚有过的感受,她要回忆是什么东西导致了她产生这种感受,却一时怎么都想不起来。她的眼睛望向四周,四周寂静无声,但在离她所在之地很远的地方的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她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还听到一条蛇在她的右手边,那蛇头正在朝向她这边嗅着,她还能听见她的背后的上空是一只正在直勾勾地盯着猎物的雕,不一会儿就会发生雕吃蛇的绝妙大戏,她眼睛里展现出一幅动态图画:警觉到危险的大蛇,马山要钻入古树根下躲藏,白雕比蛇反应快了那么一秒,雕的利爪伸出,俯冲,一瞬间,白雕已经在天上了,爪子里是一根灰不拉几的大土蛇。
      那种忧愁的意念又起,想到大姊已逝,二姊火葬,三姊、四姊和五姊还不知在何处,多子就不禁悲从中来,意念似乎又不听使唤地在她的脑海里一帧一帧的图画出现,但又看得不是很清楚,那图画中的人转化得非常快,图画中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也不很明确,里面还传出非常嘈杂的声音,伴随着一些刺耳的呼喊和叫喊。她想或许是她睡觉的时候中蛊了,一些不好的虫子钻进了她的心里,导致她的心里乱极了。她拿出骨片和铜制小刀,在上面画着,她想把她意念里跑过的画面都画下来。那些画面只存在在她的心里面,外面仍然是阳光、蓝天和参天大树以及枯木和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多子心想,她一定是中蛊了。她只想着如何能解蛊呢。她不记得母尊教给过她解蛊的方法。她想从骨片中学到一些,但她带的骨片太少了,很多骨片还留在家中。家,家,当她脑海中浮现出家的字时,她仿佛看到了母尊,还有留在家中的姊妹和兄弟,还有村落里的小伙伴,还有她家族的后代女儿们。想着想着,她落泪了。她想家了。她们过得怎么样?可是,多子一想到,自己出发的时候,曾经给姊妹们许下诺言,要不带姊姊们回家,要么把姊妹们的情况告诉她们。可是,看看现在,她怎么人心把大姊和二姊的情况告诉她们,尤其二姊的死,她如何跟她们讲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多子自己的解释能力,更超出了那些从未从凤凰山走出过的姊妹和兄弟,以及那里的村落和部落,哪怕是活到最大的年岁就是母尊的年纪,她们都无法解释外面的世界为什么如此地可怕、残酷。
      多子手仍然在不停地画,只有如此才能让她纷乱的思绪安静下来。一边画,多子还一边回忆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是那种被冰封住眼睛被迫看一些快速移动的画面的感觉,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在吃了红艳圆果之后的结果。因为那种红艳圆果在太阳的炙烤之下就会很快融化,下次再结果子已经不知会是何年何月。多子更不知道的是,她吃下的红艳圆果正是母尊曾经告诉过她的冰虫草。冰虫草,昆虫科,生长在人迹罕至的远古深林中,果子圆,颜色红艳欲滴,口感冰、酸带甜,遇热即化,这种昆虫雌雄同体,因为极其脆弱的缘故,所以数量越来越少,一旦融化,即死亡,在多子生活的世代已经没有多少冰虫草了。母尊所说,冰虫草是长生不老之草药,只是久远的神话传说,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长生不老之人,长生不老之人自己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所以这个世代是不是有长生不老之人也成了一个永远都不会被解开的秘密。除非长生不老之人自己说出这个秘密。但长生不老之人自己是不会出自己长生不老了,因为一旦说出,也就没人相信了。这是在古代,是如此,可是,如果在一个世代里面,那里的人们成群成群地组接在一起去做世世代代往下传的事业呢,比如用机器监控那些说自己是长生不死之人的人,总有一天,那些说出了自己是长生不死之人的人终有被死的那一天,如此一来,世间最终也将再无长生不死之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多子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她只想把那些画面,也就是未来的画面,从她的心里面驱逐出去。等到有一天,她意识到了那些心中的画面与未来的世界别无二致的时候,她会如何选择呢?
      谁又能知晓答案呢?
      只是当多子看到那只抓走蛇又回来的白雕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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