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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凰山麓 ...

  •   一、
      由

      篝火已经燃起,上玄月在篝火中荡漾成一只江上渔舟,母亲们围着篝火跳着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千古舞姿,那是向月亮致敬的姿态,人们唱着“葛兮藤兮,冉冉盼兮。巧兮嫣兮,父母在咨。咨之寻之,君子求之。苍耳在手,子裔多矣。”
      母尊在席间已喝得醉醺醺,她倚在葛藤编织的垫子上,那垫子刚好盛下她日渐缩萎的身躯。母尊的黑色的外矜在母亲们的灰色外矜和青年男女的花花绿绿的裙褶、裤腿的映衬下显得更为浓重。在她那早已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激荡着往昔岁月的篝火,在篝火的另一边是大地之母的供养,野草下面藏着惊恐的小鹿,夏秋交替之清晨的清露在灰草上浸润起一层层的清甜气味,汲水的母亲笑意盈盈地走在村落间,她一定在盼望太阳快快落下月亮慢点升起。母尊的眼睛里的篝火突然跳漾起簇簇火苗,火舌舔着女孩们的裙摆和男孩们的裤腿,火之箭簇根根搭在姑娘们的箭弓上,箭弓拉满,箭簇嗖嗖地穿过比人高的葛藤枝蔓、直穿天际的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树干,直插密林深处的某个地方,那是对入侵者的最严厉的警告。这里的篝火从她有记忆起就从未熄灭过,在她去了那个地方之后,也没有理由熄灭。
      她的眼睛略微睁开了一点儿,接过六女儿端过来的草茶,抿一口,唇齿留香。在篝火映照的茶晕里,她看到了自己第一次采到这种茶的情景。硕大的圆盘长在峭壁上,圆盘的中央是一朵洁白的花蕾,微微绽放在清晨雨露中,成年礼刚过的她,心中早已盛下了村落和部落,还有天空、大地、森林,还有在清晨雨露中朝着朝阳摇摆的花蕾,她站在朝阳的背面,那是一种万物向她盛开的荣誉感,在那一刹那间,江河湖海与山林古墓,还有那凤凰山,以及高耸直插天际的凤凰山背面的绵延万里的天地,都在她的心中驻扎,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她在天地间,而是天地在她心间。就像那天的清晨,家人都在梦乡的时候,她穿上葛衣葛鞋和包头,背上箩筐,路上螽斯诜诜桃之夭夭,天如雨洗,地履芳华,牛草蓁蓁,喇叭啾啾,天地与吾同往,鸠凰与吾归。母亲说鸠凰是凤凰山的吉祥鸟,鸠凰就是鸠鸟们的母尊。母亲还说,人类的母尊与鸠鸟的母尊,当她们的灵魂合二为一时,天地分裂,时空流转,尊的灵魂会带我们飞到自由之硕方。母亲还说,鸠凰与鸠鸟不同,鸠凰头长两角,鸠鸟没有。当她看到洁白的花蕾在圆盘中心摇摆的时候,她认定她个峭壁上一定是鸠凰的家。她一定要上去看看。她拿出石斧,欻欻挥舞,不一会儿藤蔓足够长,她在藤蔓的一端绑上大石,爬到最高的那一颗树上,在一条结实的树杈上,她稳站立,背铆劲,胳膊甩开,随着一声吆喝,大石带着藤蔓嗖嗖地朝着峭壁崖边的树杆而去,正如她所意想的,大石绕过树干,稳稳地降落,她瞬间从树杈往下跳,趁着树杈与树杈间的托力,她朝向峭壁的方向跳跃而去,正好落脚在峭壁悬崖上的一块巴掌大的落脚地,瞬时她抓住了绑住大石的藤蔓,一端的藤蔓绑在腰间,她稳稳地立在悬崖峭壁间。抬头一看,圆盘正在她的右手往上一臂的距离。正在她要伸出骨镰刀向圆盘的刹那,一条大蛇,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她下意识地把镰刀一挥。那镰刀就在昨天,被她在石磨上打磨了半晌,在夜晚的月光下发出瘆人的寒光,只见,胳臂一挥在她眼前划出一个弧形,只听,刺啦一声蛇头飞落悬崖,蛇身挂在圆盘上。刚才蛇扑过来的刹那,她还来不及害怕。倒是现在看到半截身子在空中晃动两下,然后疏忽间也落下悬崖,并在稍后空谷中发出扑腾的回响,让她的脊背瞬间发凉。她定睛于远方,有炊烟飘起,那一定是母亲在做为家人做饭。她的心很快镇定下来。她看清了圆盘不是别的,而是一个硕大的花盘,盛开的花盘发出茭白的亮光,而中间的花蕾因为还未全部绽放,还保留有洁白的颜色。白到极致那是光,这个道理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叫做经验的宝库。她小心翼翼地割断根脉,不连根拔起,是母亲交给她的经验。大自然到处是根,大自然的母亲提供给我们需要的东西从不保留,但作为大自然的孩子,要保留住大自然的根,只要根在,大自然就会不断地焕发生机。那天,当她从峭壁上往下爬的时候,因为有绳索的保护,她往下爬的脚步还算扎得很稳,但是在一处无处可下脚的地方让她为难了,往上看,大石快接近了峭壁顶端崖边的树杆,往下看,离地面的距离还有很远,若是从此处跳下,不死也伤。往前方看,树木的枝杈够不到这边,她就那么吊在悬崖峭壁间的一处光滑的地方,手足无靠,何况两只手还要小心翼翼地拖着花盘不让它被坚硬的墙壁剐蹭。石头已经在树杆方卡住很久了,太阳也从东边的树杈间升到枝头上了,她还吊在那里,稍有晃动,石头就会掉落下来,她会被大石拽下悬崖。正在思虑间,石头开始坠落,她大喊“母亲,救吾”,眼睛闭上,等待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在呼呼下坠,耳边的风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割得生疼,她的头发都支棱了起来,她还死死地抱着花盘不放,突然之间,那呼呼的风声停止了,空气在身体下面流淌,晃晃悠悠地在下坠,她也闻到了花香,看到了草丛,还听到了鸟儿在啁啾。她感觉刚才的晃悠停止了,她在一个稳定的地方不动了。她想,这大概就是死去的感觉吧,没想到,死是这样的,没有一点痛楚。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之前的感觉是错觉,她仍然在半空中,只是身下是一处洁白的软软的平整的地方,她正躺在那个地方,抬头看向前方,她看到了两只角。等她真正落地的时候,她才看清楚,刚才是一只洁白的大鸟托她下到了地面,她立马全身匍匐在地,向大鸟示以敬意。大鸟身躯硕大,一个村落的大小,张开翅膀,能把村落包裹起来,但它飞起来却无声无息,一对羽翼震颤也并没有让空气震颤,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中,大鸟飞上了天际,消失于悬崖峭壁和森林古树之上。她呆在原地很久,等回过神来,她看到了花盘和青草,地面和大树,她才确信无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回去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告诉了母尊。母尊决定召集全村落的二十岁以上的母亲议事。虽然母尊当年已十三岁,过了成人礼,名义上可以参与议事,但是真正的大事不会让她们参与的。村落里二十岁以上的母亲,人数少得可怜,当年的母尊二十有八,已经是母尊记忆当中活得最长的人了。一共来了两个人,加上母尊,一共三人。她们三人在葛藤和木头扎起来的大屋里,嘀嘀咕咕了半天。直等到太阳西落,只见男人们在大屋的后面堆砌了一个与大屋高度齐平的柴火。有人跟她说,那篝火是为烧死她准备的。她回去问母亲,母尊是不是要用那堆柴火烧死她。母亲大怒,反问她:“言何起?言何起?吾乡素和,尊敬天矣!”
      那天在她耳边嘀咕的人,她们那么胆小。她们的胆儿跟她的胆儿大概是不一样的,她不大知道什么是害怕的。这也是在成人礼的白天她磨刀霍霍的原因,这个部落的男人她没有一个瞧得上的,他们都是那么地胆小。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跟她一样胆儿大的男人。
      那天的篝火烧了一晚上,母尊带着两位高龄的母亲在篝火边跳了一晚上的巫。中间,母尊发话,告诉全村落的人,她说:“鸠凰出,凤凰生。村落落之,圆持之。”
      她叫圆。圆之大,无以言之。这是母尊为她取的名字。她的母亲是母尊的第十二个孩子,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母尊认为,花盘的圆与她的名字正好契合,这里有天意和之的意味,鸠凰的出现就佐证了这一点。在那些说她要被烧死的人看来,她被母尊释放了。但在她看来,正像母亲所说,她们村落从来没有那些血腥之事。那些心里面想着血腥之事,并以此想看热闹的人,他们一定听信了什么谗言,或者他们偷偷地跑到凤凰山麓后面的鬼方地盘也未可知。鬼方的地盘是很可怕的地方,母尊多年来都严守村落男人翻山越岭到凤凰山麓后面的地方去,母尊说:“鬼,恶之元。远之,全之策也。”所以,村落甲是远近村落里最平和的一个村落了。听说丙村落的男人们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女人们在田里劳作得比以往要辛苦多了。
      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的思绪瓢了回来。多亏了那次冒险之旅,也多亏了母尊的智慧,母尊把洁白的花蕾埋在了那堆燃烧了一晚上的柴火的冷却的灰烬下面,不多久就发芽了,再过了一季,茭白的花盘长成了,花盘中间也有一个洁白的花蕾。于是,更多的人家的屋后都有了这种花盘和花蕾。香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一季又一季。从此她们的村落也有了一个别名:花盘村。
      当年那个十三岁女孩,现如今也已是母尊了,活到了她的母尊的年纪上了。那是小树的年轮。人怎么能跟大树比呢。深林里的古树,随便摸到一棵,年轮都数也数不清。不像小树,被深冬的风霜刮倒,年轮清晰可数。人,是这个天地间最脆弱的了。下辈子转世做一棵树也不错的。
      篝火还在继续,孩子们还在跳舞,从她微微睁着的眼睛里,她看到她的第九个女儿正在往篝火里添柴,此刻火正旺,她的身体暖和了一些,甚至还有点热了。从篝火中,她看到一个女孩子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她在生下她的第十个女儿的时候给她带上的信物。她给每一个生下来的女儿都带上一个信物,有的是玉石做的,有的是珊瑚做的,有的是石头做的,有的是骨头做的,有的是兽皮做的,有的是树枝做的,有的是花枝做的,有的是草茎做的,有的是铜做的。每一个材料,都是一个男人带来的。她不挑拣,因为每一个从外地来的男人都是上天赐给这里的礼物。带给她第十个女孩的男人,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在树林里采草药,她远远地听见树摇山动的声音,她以为是山间的风神睡醒时伸的懒腰。等她再抬头时,一个跟她身边的树木一样强壮的男人立在她的眼前,他腰间别着一块圆润的玉石,他轻轻地抱起她,他看清楚了他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在天空把大地烤得炙热的时候,他与她完成了结合。临走之前,他解下腰间的玉石,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铜制的小刀,不一会儿就雕刻出一个手镯,手镯上有花纹。他把手镯戴在她的手上,把小刀掖进衣服里面。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开了。她继续采草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把铜制的小刀,递给她。她懂得她的意思。她也把小刀掖进衣服里。他点点头,走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他的天空般的眼睛里有灰色的颜色。现如今,那把铜制小刀还在她的衣服里。她往胸口的地方摸了摸,硬邦邦的,每次摸到她,就会响起她抚摸他的脊背的感觉,那样结实有力。她把他送的玉手镯给了他赐于她的女儿,就是她的第十个女儿。她一生生育十六个子女,十一个女儿,五个儿子。现如今,前五个女儿都另在别的地方建立了她们自己的村落。剩下的六个女儿还都跟着自己。儿子们都尽职尽责,做好孩子们的教育者的角色,女儿们也个个能干,采药耕种打鱼纺线织布个个是能手。反倒是她这个母尊,享受着风和日丽的和煦,却什么都不干,天天在龟甲上刻字,也不知她的女儿们以及女儿们的女儿们还愿不愿意看这些清瘦的图画。
      她依稀中还记起自己的大女儿的来历,她的父亲是邻村落的大槐树村落的母尊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他精通灶台手艺,现在她依然用的灶台还是当年他给她灶的,一直用到现在。现如今她的大女儿带着她的孩子们分了家,她当年并不反对她这样做。女儿们有能力,有意愿,她们完全可以干她们想干的。
      后来是二女儿带着她的女儿们搬走了。再后来就是三女儿、四女儿。到五女儿搬走的时候,世道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像当年大女儿要带着女儿们搬走那样甚至有些激动到整晚没有睡好,而是她担心得整晚做噩梦。第二天她的五女儿带着她的女儿们临行之前,她送给了她头几天就教给她五女儿认识的骨片,上面刻着她做的噩梦和兆头,还有她这一生的经验和教训。那些骨片给了五女儿一份,嘱咐她一定要教给她的女儿们,并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还多带了四份,是给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和四女儿准备的,她让五女儿这一路上多走点弯路,顺便去看看她的四个姊姊们,并把骨片交给她们,把我的嘱咐和祝福带给她们。
      五女儿和她的女儿们上路了,我带着其他跟着我过日子的孩子,一路送到村落边,唱着古老的祝福歌谣,直到听不见雎鸠的啁啾,直到云在天边散落,直到太阳落西山,我跟其他孩子们的声音还在森林古树间回荡。那祝福的歌谣来自万年之遥的母亲之口,那母亲送别分家离去的女儿们,母亲祝福她的女儿们开枝散叶,枝繁叶茂。
      葛藟萦之,樛木拥之,母之乐之,啾啾我怀;雎鸠鸣之,卷耳采之,母之往之,呼呼我家。芣苢捋之,采采袺之,母之欢之,嘤嘤我村;乔木茂之,秣驹篓之,麟趾嗟之,母之还之。雀巢永固,母心永在,采蘩之日,骨字随之。随之在之,慧之智之,万轮协之,莫莫夭之。切记切记。
      或许是这首歌让其余的女儿们看到了母尊的心,从六女儿开始,所有的女儿在成年之后都不再提出要离家另寻住处。今天是她的第十个女儿的成人的日子,她相信她的这个女儿也不会离开自己的。那犹如当年那茭白的花盘中间的洁白的花蕾,她的第十个女儿,多子,此刻晃动着那只戴在手上的玉镯,玉镯上的花朵分明就是那茭白的花盘和洁白的花蕾,她仿佛看到了他正拿着铜制的小刀在雕刻那些花瓣,他是一个多么心细的好男子啊。只是他跟其他的男子一样,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她甚至都有些埋怨这个偏僻的地方,只会让人在迷路时拐进来,一旦走出迷地,将再也找不回原先的进路。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甲村之外真有这么一个让人迷路的东西,每年都让几个迷路的男人拐进来,找到心仪的女子,一晚之后,离开,再也不回来。她的母亲留给她一个木铎,现如今她也学着她母亲当年的样子,拿着木铎在家里敲敲打打。木铎打在不同的东西上,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她最喜欢听木铎打在铜制小刀上的声音,叮叮淙淙,水流缓缓,那分明就是村落两边春来天暖时化冻的春水,淙淙地流淌在山涧中间,唤醒天地万物,逢春丰茂,这就是来自万年前母亲的祈福,那是心间的血缘流淌在身体中间唤起的久远的记忆,深重,倥偬,令人深沉地迷恋于其间。
      篝火还在继续,舞蹈还在继续。不知何时,第十个女儿已来到了她身边,她坐下来,看着篝火。多子低头的刹那,像极了那个眼睛的颜色像天空的男人。多子眼里有一种忧郁,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思绪有时候令她不知所措,那忧郁仿佛来自遥远母尊的担忧。她总感觉在这个天地之间,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推动着一股股浪潮朝前行使,只有不变的心才能感受到那种汹涌澎湃的浪涛,在天地之间回旋。她就像那只当年救她的鸠凰,稳固,不慌张。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看到当年救她的那只鸠凰。那只鸠凰头长两只角。如果再见的话,那角应该长长了。她告诉她的女儿们她当年的故事,因为她相信她的女儿们,或许很多代以后的女儿们,一定会再次遇见那只鸠凰。此刻她的第十个女儿正在看着她。从她眯起来的双眼中,她看到她的第十个女儿的父亲正在附身向她,她身体柔软下来,全身的戒备解除了,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她的另外十五个男人站成一排,在向她招手,微笑。她看到了她的十六个孩子也来了,大女儿一手抱着她的曾孙子,一手挽着她的第十六个儿子。我浑身放松,一生一世的任务在这一刻间就要画上句点了,她感觉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算漂亮,但也相当不错,她生育的孩子是整个部落最多的,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年数也是最多的,她的男人的数量也是最多的。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女儿们个个有担当,顺应变化,敬畏自然和生命,还有对她这个母亲相当地尊重。虽然她们的相貌各个不同,各有特点,但她们的性格都随了她的,温柔之中有刚强,迟缓当中有决伐,当断则断,柔情缠绵。最让她有荣耀感的是,在她做母尊的日子里,村落里生活秩序井然,这多亏了高大的凤凰山,挡住了外面的兵戎血腥,给了她们甲村太平日子。只是这种和平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她非常担心。她在骨片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由”字,一共写了十一个骨片,她要留给每一个女儿们一个骨片,让她们传给她们的女儿们,并代代传下去。“由”字,水滴入罐,莫管外界如何变迁,生命要不断地注入,才能让村落永世繁荣昌盛下去。想着想着,思绪越飘越远,她漫长的二十八年间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村落的最南边的边界,她称之为“天边”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瀑布,水布直垂万丈,鸠凰振翅一跃,跃上万空边际,此刻她的思绪就已经来到了万空,但却不是边际,万丈瀑布的下面是万丈深渊,深渊中的水直流万里,万里之外还有数万里的水漫,鸠凰带着她又飞跃数万里高空,在水漫的边际还有无数个像凤凰山那样的地界,那里人更多,烟更多,哭喊声震耳欲聋。
      她在世上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女儿们的哭喊“母亲”的声音,只是那哭喊声越来越远薄,最后虚无缥缈幻化成了大自然的风声水声和空气流淌之声,她看到了母亲和母尊在等着她,她变成了三岁幼童,奔跑着,奶声奶气地,边跑边喊:“母亲,母亲!”
      五个女儿在大屋的下面挖了一个二十见方的地洞,在地洞的正中间的南北方向上有挖了一个六尺见方的小洞,那是埋葬母尊的墓穴。跟随母尊一起下葬的有一对兕、两对钵和那只铜制小刀。兄弟们站在女儿们后面,最小的那个抱在五女儿怀里,甜甜地睡着了。她们姊妹六个从今往后要肩负起家和村落的责任来。这个最小的弟弟也将在她们的抚养下长大成人,五个兄弟将是她们得力的帮手。
      日落日出不知多少载,多子的人生走过了十八个年轮。她的身体比十三岁时更加强壮,她的臂膀更加有力,她的皮肤黑黢黢的,那是常年在田间、森林、悬崖峭壁和江河湖海劳作的缘故。她的小妹也以成大成人,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六姐、七姐、八姐和九姐也都女儿多多。兄弟们也在不同的村落里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在一开始的几年里还经常晚上去找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后来慢慢地就不去了,因为姊妹们的孩子已经很多了,他们忙都忙不过来,也有空去管别人家的孩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只有多子仍然孑然一身。姊姊们为她的后嗣操心,她自己倒不放在心上。渐渐地孜孜们也就不再操心了,毕竟她们姊妹们生生在一起,老互相照顾,死也有人安葬,想一个人生活那是多子的自由。家庭这么大,也不却多子一个人的后代。多子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不生子其实对身体更好,她的体格强大,个头比部落里其他的女人都高,甚至比男人们都高,这大概也是外来男人不敢碰她的原因。她曾经听母尊说,她的父亲高大威猛,还有眼睛的瞳孔是天空的颜色,但是多子的瞳孔是棕色的,除了个头随那个传说中的男人之外,其他的方面都像极了母尊。
      劳作之余,她喜欢翻阅母尊留下来的骨片,上面的图画简洁有力,形象生动,每次她都看着这些骨片上的图画入睡。渐渐地她也学着在骨片上作画。有时候画个太阳,有时候画个月亮,有时候画一张无神的眼睛,有时候是一个笑脸。她喜欢把这些东西拿给她的姊姊们的孩子看。她视姊姊们的孩子为自己的孩子,将她们一视同仁。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之际,每逢这个时候,村落不再进行外出,而是在家里做工。这个时候是多子刻苦钻研骨片的最佳时刻。钻研了这么多年,她隐隐约约地总结出来那么一套看骨片的方法来,从图画少到图画多的顺序去看,会看出更多有趣的事情来。而且从铭刻的手法和深度上也能窥测出那些骨片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母尊的用力比较有特点,清瘦纤细,非常好看,而且母尊在骨片上往往会刻上更多的画图,一张骨片基本上不浪费。而在有些骨片上,画图很少,而且用力的程度跟母尊的用力程度是不同的,那些图片上的图画看上去有些迟钝,虽然也清瘦纤细,但是在一些笔画上能窥测出那人在刻的时候有些犹豫,有些迟疑。她学者母尊的样子,起笔、中间到收笔,一笔一划,仿佛是母尊在身边叫她做的样子,石刀在她手里攥得紧紧地,光是起笔就让手心里满是汗。在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石刀不听使唤,一个不小心滑出了骨片,划到了她的手指上,钻心的疼痛让她一度想放弃。每当这时,她仿佛听见了母尊温柔的声音:“耐哉,多子。”她心里默念坚持多子坚持多子,一边继续在骨片上划。
      她在上房画画的时候,仿佛听见下房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风儿穿过上房钻进下房并在下房周转了一圈又回到上房而造成的鼓荡之音,她明白一定是这个样子的。母尊教导过她,看天象、听风音,这样做是会让人做出正确的决策的。母尊教她祭拜,敬天地畏鬼神。但母尊同时还跟她说过,凡是从心,不唯鬼神。母尊对她的孩子们说:“吾死,汝勿怕。吾魂佑汝,汝愈安矣。”恍惚之间,她再次听见母尊的话,与此同时,她仿佛在久远的时间隧道中听到了一个比太阳还要久远的秘密:当母尊的魂灵与鸠凰的魂灵交合时,会产生一道光,顺着这道光,会走入未来的时间。此刻她正在端详一个骨片上的画图入神,那个声音如此地真切,真切到就像此刻她在这件大屋里一样地真实。只是母尊已去,魂灵的交合如何能够得知,何况鸠凰是否是真,她从未见过。她看定那副图画久久出神,那画中仿佛是一个女孩子被一只大鸟托着,大鸟翅膀硕大,飞跃海洋,进入云层,穿过一道光。一道光,光之后就是空白,那空白里有无限的东西,只是那东西将会是什么呢?多子拿着石刀,在骨片上空的空气中比划着,她试着比划出一个图画来,补充上那空白。但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又害怕在空气中比划的手一不小心手中的石刀落下,伤害到那个图画。她轻轻地端着图画,轻轻地举起到空中,大屋外面的阳光正好落在骨片上,在骨片的正方形成了一个阴影,在这个阴影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把小刀,那小刀黄颜色的柄,刀刃寒光逼人。多子心里一哆嗦,手中的石刀落在了地上,因为力道太大,石刀蹦将起来,咣当一声,砸在了钵沿上,最后落进了钵里。与此同时,大屋的门哐当一声开了,她抬头看时,一个浑身留着液体的人在她面前倒下来。她想都未想,立马上去查看,她从那血肉模糊的脸上,认出了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兄多洗。
      多洗死了,去见母尊去了。她唤蘩蓉去喊她的母亲和其他的母亲来。蘩蓉是她九姊姊的第五个孩子,前年过继给了她。人的头脑里仍然无嗣为大,多子对此无所谓,关于头脑里想的东西,是很虚伪缥缈。以前,男女并不会在一起很长时间,现在不也经常见面。以前,女儿不能分家,现在分家的女儿多去了,她们带着自己的子女分散居住在离母尊的家或近或远的地方,到现在竟然听说什么吗,有的村落搬到大西北去住,有的村落搬到大东方去住,越是远离母尊的村落,她们往外迁移的可能性就越大。你看天上的星宿,那些紧密地团团聚在一起的才能形成星宿,那些远离而去的零散的星星,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无际无涯之中。人们头脑里的想法可不像每年融化的山泉水,永远是那种无色的颜色和甜滋滋的味道,人们头脑里的想法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能让部落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别的模样。就像今晚大兄的脸,也就是在六年以前,大兄跟母尊说他要去采药了。采药,是去交合的另一种委婉的说法。母尊只是点点头,想当然他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但是大兄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村落里渐渐地有了谣言。大兄被抓去打仗了。大兄去女方家绑起来做永久的奴隶了。大兄加入了鬼方来打我们了。母尊对这些谣言一概不理不睬。大姊坐不住了,她对母尊说要自己的子女和村落里其他的男人去寻找大兄回来。母尊一开始不应允。后来经不起大姊天天缠磨,最终答应了,但只允许大姊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村落的男人一个都不准带走。
      多子了解这一段,是从母尊的骨片上得知的。大兄走和大姊走,她还未出生。看到这几个图画的时候,她有很多地方不能解,比如大兄走这一段,母尊在一个男人的后面刻了一个笑脸;大姊走这一段,母尊在一个女人的后面刻了一个哭脸。多年以后,当多子真正懂得了这两幅图画的差异之处时,时间已经把她往前推的太远了,她再也不会到初始,去做一些能改变的时候。当多子的灵魂在鸠凰的托举下最后一次飘荡在天际之间俯瞰人世间的时候,人世间已经几经沧海桑田,那些穿着黄袍包着黄头巾的女人,那些穿着制服腰间别着能发出火光来杀人的东西的女人,那些手擎红色小书围着一个女人喊口号的女孩子,还有那漠漠黄沙之中掩面笃行的众人,大地从青翠变黄枯,再从黄枯变青翠,时间的尺度本来是有定数的,但是当黄枯变青翠要用人类无法想象的那么的久远的时间的时候,她们,还有他们,可能挺过时间褶皱的摩擦?那漫漫黄沙,到处都是,不是大自然母尊的本意,是人类越来越远离大自然母尊的结果。结果,就是人类的结局吗?在黄沙之下,可会掩埋生命的青翠?只是那生命可会是她的,亦或他的,亦或一起从新开始?在灵魂与人世间的空灵对话之中,多子回想起了这一切的最初,或许应该是从那一次持续了一个冬日的远足寻亲开始的。
      在亲人的见证下,大兄被埋葬在下房的母尊墓穴的旁边。在母尊的墓穴的四周还有大片的空地,那是为还活在世上的亲人们死后准备的,包括多子。看着堆起的新土,多子鼻头一酸,有泪从眼角流出,那一刻她突然想,这个家不能再失去亲人了。不失去亲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失散的亲人都找出来,回到甲村,这是一个有花盘的地方,花盘开花,花蕾可以继续做种子,花瓣晒干泡茶喝,她们都该回家来喝一喝花盘的花茶,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篝火旁,晚辈子女听舅舅讲上古人的故事,多子这辈的人可以品尝花茶聊一些往昔的岁月。要实现这样一幅幸福的图景,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把失散的亲人都找回来,这个任务是多子提出来的,也只能多子亲自去实现。姊姊们都反对,一来多年以来,凡是出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这唯一一个回来的大兄还是血肉模糊的回来的,回来就死了,她们不想再多一个死人回来;二来多子的人生已经走过二十个年轮了,村落里能活到这个年轮的人也不多,多子万一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连个为她挖墓穴的人都没有。为了说服姊姊们,多子拿出母尊生前刻下的十六章骨片,每一张都是关于家人的,没有一张是关于她自己的。多子跟姊姊们说,找回家人,是母尊的心愿,这一趟哪怕她们不回来,她也要去看一看她们过得好不好。姊姊们没有再坚持下去,她们给多子准备了很多菜籽面团,包在卷耳里面,长时间不坏。姊姊们还私下里商议,要把母尊下葬时陪葬的黄铜小刀拿出来让多子带上,路上一旦有个万一,还有个防身只用。起坟那天,二兄多闰围着母尊的坟茔念了正正一个半天的经。多闰平日里负责村落的大小祭祀,这一天给母尊的祭祀他做得尤其细致。母尊露出面容的那一刻,多子看到了一副萎缩的骨架,完全没有了母尊活着时的容貌。那一刻,对多子的冲击非常大,让她开始思考死是个什么东西。她经常听多闰念经,都是关于死后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美好日子。难道母尊就是带着这一样的一副瘆人的骨架在另一个世界生存吗?如果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母尊是一个比这个世界生活得更好的存在,那么那个世界到底在哪里?那个世界里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母尊生前经常给她们讲鸠凰的故事,那是两个灵魂高度融合之后才会产生的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母尊也没有在那样的世界里生活过。骑在马背上的多子,此刻已经爬行在寻找亲人的山脊上了,只是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母尊的遗容,那是人死后的六七年后会出现的遗容,那只不过是一堆半湿半干的遗骨,还有着肉腐烂的甜滋滋的味,家畜死后就会出现这种濡湿的甜滋滋的味,人跟家畜死后是一样的,老天对待死去的人跟死去的家畜是一样的,人跟家畜是一样的。多子的思绪一直纠缠在怎么想都解不开的疙瘩上,以至于村落的人们向她挥舞手臂告别,多闰绕着她和她的马念着驱魔的咒语,姊姊们唱着祝福的歌谣,她都没有听进去。
      在路过母尊当年采摘花盘的悬崖的时候,她把马僵摔在树干上,全身匍匐,三起三俯。眼见太阳西落,才刚到山腰。暮色苍茫中,古树淅淅索索,往下滴答水珠,山中雾气已起,山路崎岖,再往上已没有了路,全靠披荆斩棘摸索往上,黑天不利于辨别方向,就地休息,待天亮再上山。寻得一棵枝杈繁茂粗壮的大树,她把毯子铺在树干上,树干离地三尺,马儿在树下吃草。此时黑夜完全笼罩,她在夜色未完全降临时记住了母尊才花盘的方向,一夜她都朝向那个方向未曾翻身,因为她相信,只要她朝向母尊,灵气就会保佑她。葛藤织就的毯子,很好地隔绝了深夜沉重的露水,她一睡到天亮,睁开眼时,她看到了悬崖峭壁间的一道雪白的亮光,好像一只翅膀的模样。马儿已经醒来,在吃草。她卷子毯子,捆扎好,像昨天那样把毯子绑在马背上。掏出包巾里的陶钵和蔡子面团,面团吃了两口,陶钵拿在手里,等下次过山涧的时候舀一钵山泉水来喝。
      山路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走,已经有动物的脚趾给她开辟了道路。有的脚趾比马掌还大,有的脚趾密密匝匝把一路上的草都给踏平了,她踩在那些不知是什么动物踩踏的脚印上,马儿走起山路来也变得轻松自如了。她看一只全身金黄的鸟儿,头上有一对藏青色的犄角,在树杈上站立。她还看到一堆雎鸠在山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她对它们发出啁啾的声音,它们竟然朝她直飞过来,停在她的包头上,不停地啾啾啾。走着走着,她还看到一只大兽,头上独角,四肢如树干一般村长,高出两个马儿的高度。她没有害怕,继续赶路,她偶尔朝大兽看看,大兽没有靠近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再翻过一座山,就到达凤凰山最高的山岭了。那山岭如一道厚重的墙,把这边跟那边隔绝开来,山的这边是万仞峭壁,那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路途。此刻,暮雾从东西南北方向袭来,山顶上要比山腰上冷得多。如果今晚就在山顶过夜,后半夜非冻死不可。马儿的四肢也开始打颤。可是要夜色中下山,比在夜色中上山更难,一个趔趄,马儿跟人就会跌落悬崖。正在思虑间,她看到一堆大石,她有了注意。她把大石搬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垒成一个四周围城的空间,她在里面,再生火,让马儿也进来烤火。等这一切都完成的时候,她呼喊她的马儿“多尔”,抚摸着多尔的马鬃,马尔跪下来,躺下来。多子倚在马肚上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从白天长一些慢慢地白天短了很多,而且越来越短。有一日,多子跟多尔终于来到了凤凰山最后的山岭上面。多子的菜籽面团早就吃完了,多尔瘦了一圈。所有的付出在站在山巅上俯瞰凤凰山背的一刹那间都值得了。凤凰山麓一马平川,地势顺着山麓的破势一路下潜,直到天际。平川上没有任何一座山能像凤凰山这样地高,没有任何一处岭能像凤凰山岭这样地陡,没有任何一处森林能像凤凰山林那样地茂密,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有凤凰山那样的,安宁。站在最高的山巅上,她的视野一望千万里,千万里的平原上,绿色点点,灰色斑斑;千万里的空间里,薄烟偶缕,却不似人间炊烟;千万里的天际上,偶有红晕浸染,却不似朝霞绚烂。千万里的土地上,已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的人间。
      山巅,山风飒飒,掀起葛衣,包头也已散开,青丝随风飘扬。多子的手里握着铜制小刀,一手揽着多尔的缰绳,仿佛在一刻之间,只要多子飞身上马,就可以一念驰骋于这千万里河山。再一念,多子可以仍立山巅之间,只是万千人呼喊,喊声响彻天际,震慑寰宇。风在多子的身边刮成了层层漩涡,多子艰难地回头望向来路,来路已是万重山崖,母尊之地早已消失在不知是哪个崖间。突然那一刻,多子的内心被重重地撞击了千万次,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痛。她记起了母尊在骨片上刻的“由”字,也想起了那一旦离去再也不复回还看望母尊的大姊多水、二姊多土、三姊多山、四姊多川和五姊多树。一定不是她们不想回还,只是路途遥遥,山麓多险,再看着一马平川之地,一旦进入,将是被另一个人间羁绊,怎奈有心归还,也无力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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