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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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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藏了事,钱文嫣不复晨起的朝气,在左侧间安静读着书,直到午食时候。
程家郎君不重口腹之欲,除了节礼宴客之外,三餐茶饭皆从一荤一素一汤的份例。但今日起,府里多了位娇弱的小娘子,程丈人特意吩咐厨房,加了两道精细可口的餐饭供钱文嫣食用。
是以,仆从端来两张分餐的食案便有了天壤之别。
钱文嫣瞅了瞅对面的粗粮,再看了看自己的荷包白饭。
去岁的荷叶包裹着稻米蒸煮得松松软软的,米饭的清甜混合着荷叶的香气,如她这样挑食的女娘,都会忍不住多用一口这香软的白米饭。
可眼下看着郎君用的是糙米粗粮,而她不仅有荷包白饭,还在原本的餐例上多了两道酱烧鸭丝和雪菜黄鱼,钱文嫣顿时便有些如坐针毡。
“九哥。”她忐忑唤道。
程生蕤咽下了口中的葱油豆腐,抬起眼,看向小娘子。
钱文嫣莫名被盯着心口发紧,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扣了扣手指,瞥向郎君指下的竹筷,忙说:“葱油豆腐可好吃了。”
程生蕤扬眉看了眼女娘食案上没用过一口的茶饭,扯唇本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无言,最终只点了点头,有些纳闷地暗忖着。
经历过战场厮杀、生死存亡,他早已弃了食不言语的餐食规矩。
在战壕山坳间、在袍泽尸体旁,还不是要席地侧卧,伴着血气和伤感往嘴里填塞干粮。因缺衣少食而衣不蔽体、乞食求生、形如野兽失去尊严又如何?
只有活下来,一切才有意义。
这是程生蕤在西北看到的,亲身感受过的,自然是不会在意餐食间说上的几句闲言。
但现下,他的心中却并非没有波澜。
有许多他不理解的情绪翻涌着,看似平静地垂眸进餐,心神却不住地被那小娘子所牵动。
这是为什么?
对于自己徒然而起的怪异,程生蕤着实费解。
再看着小娘子团坐着,瘦瘦小小的身子,他的指尖动了动,居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亲自上手投喂这磨磨蹭蹭不好好用茶饭的女娘。
“……”他何时多了这给人喂饭的瘾了?
程生蕤眉心微沉,想起养在离州的小狸猫阿弩。
这是他在废弃的村子里捡到的,橘白色的皮毛,也是瘦瘦小小的,十分机灵可爱。每每他忙于事务时,总是乖巧地团成一团,或是安安静静伏趴在他的膝上,或是老老实实蜷在他的手边,从来不会让他费心。
但若非要说不好,便是有些挑食。
碰上爱吃的小鱼干便要撑得肚皮溜圆,走不动道了也不知收敛;不喜的宁愿饿秃了皮毛,也绝不动一爪子。
偏生阿弩生性倔强,除了给他点面子,根本不服他人管教,程生蕤别无办法,只得一有闲暇便亲自投喂。
他是想阿弩了,以至于遇上同样在餐饭上不让人省心的小娘子,才会如此反常吧。
才因找到缘由放松了下来,程生蕤的脊背又骤然绷直。
阿弩?
奴奴?!
程生蕤眸色幽沉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张了张嘴,不是怎么的,几乎无法再直面这个他亲自取的猫名。
“九哥?”程家小兄怎么怪怪的,莫不是、生气了?
眼见着程生蕤的面色时阴时晴,钱文嫣的心也跟着提了许久,在心底猜想了无数个理由以后,还是没想明白郎君生气的原因,只得试探道:“小五吃得很少的,也、不挑食的!虽然酱烧鸭丝和雪菜黄鱼都很好,荷包白饭也很好!但以后也不必特意为我铺张,小五与你们用一样的便行!”
钱文嫣是知道的,程家小兄一直都看不惯她的娇生惯养。
那些都是阿爹阿娘的疼爱,她享用了个中好处,便不该为此反复,辜负了家人的用心。
但来了程府,她愿意入乡随俗,至少尽力不与程阿伯、小兄添麻烦。
小娘子说的诚恳,程生蕤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落在食案上,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挑食是好的,每餐应用的份例也不可短少。”
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钱文嫣大大松了口气。
程生蕤绷直了唇角,表情严肃道:“认真用饭。”
“嗯!”钱文嫣攥着竹筷,重重点了点头,正要动筷,又有些迟疑。
程家分餐的由来是为了杜绝浪费,而她第一日入学,理应好好表现。
可、可她实在吃不完这张食案啊!
钱文嫣忐忑着,眼巴巴地瞅向了郎君。
程生蕤耳根发热,还在不自在阿弩的名字,又被一道灼热的目光盯着浑身发烫,颇为恼羞地冷眼瞥了回去。
“怎么?”他的声音生硬,似是极为不耐,唬得小娘子一个瑟缩。
程生蕤觉得自己被茶饭噎住了,默默调息了几许,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
云片火腿里的青豆火候不够啊,硬邦邦的,吃得着实费劲。
看着郎君面色冷峻,钱文嫣愈发觉得这是在不满自己浪费粮食了,想了又想,用了十足了劲儿,把面前的食案推到程生蕤面前。
两张食案相撞,连带着碗碟琅琅。
程生蕤稳住食案,神色不明地看着小娘子,暗道难不成偏要合了两张食案,与他面对面挨着,才肯好生吃饭了?
小女娘黏起人来,真是麻烦!
程生蕤扯唇轻哂了一下,好脾气道:“行吧。”
“?”钱文嫣犹犹豫豫开口,“我——”
“还想如何?”真要他把饭喂到嘴里吗?
及笄的女娘了,怎可如此骄纵!
程生蕤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娘子,不过一眼,便又有些分神。
比之在书阁里,钱小五的面色倒是好多了。
程生蕤想着,又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跟前的人。
红润润的唇色,想必是不冷了。
啧!地炉烧得也太旺了!
摩挲着指下的竹筷,他思忖着,莫名燥得喉咙发干,端起了鲜笋汤。
“吃不完。”钱文嫣不知郎君心中的弯弯绕绕,只苦着脸,语气弱弱道。
喝了半碗咸鲜的汤水,多多少少压了几分燥热,程生蕤的面色从容了些,语气也好多了许多。
“所以呢?”
温润的嗓音落入小娘子的耳中,钱文嫣揉了揉发痒的耳廓,壮起胆子开了口。
“九哥可否、帮帮我?”
黑眸微怔,程生蕤睃了一眼小娘子的食案,也明白让她吃完所有的茶饭并不太现实。
而且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钱小五也遵从不剩茶饭的规矩,毕竟实在剩下了,还可留作猫食,总不至于浪费。
可她是想要自己来分担?
程生蕤并没有太纠结,也不在意原本要充作猫粮的东西入了自己的肚子里,挥挥手便应下。
“行,行吧!”这下总该满意了。
钱文嫣大喜,急忙忙端起碟子,就要送到郎君面前。
程生蕤蹙眉,举起竹筷隔空点了点小娘子不安分的手,“你且吃着,剩下了我来收尾。”
“如此不好呀……”
但在郎君的威慑下,小娘子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垂下了脑袋。她不敢与程生蕤对抗,想的却是只用一道菜,其余通通不动,便不会太委屈程家小兄了。
她举着筷子,一一扫过面前的茶饭。
啊!每道都想吃!
钱文嫣咽了咽口水,没有犹疑太久,选择了程家小兄喜爱的葱油豆腐。
油汪汪的豆腐煎得外焦里嫩,长时间的炖煮,吸足了葱香酱味。一口荷包白饭,一口咸香的豆腐,小娘子吃得面颊鼓鼓的。
算着时辰,韩毓端来了竹桶为郎君加饭,一进堂屋便看到郎君也不动筷,直盯钱家小娘子瞧着。
难不成人家小娘子碗里的茶饭更香了?唔,荷包白饭呀!还真是香啊!
但再如何发馋,也不该惦记着小娘子碗里的呀!
韩毓为郎君所为耳热不已,本想出言提醒,又看到原本由他安排着一左一右摆着的食案,不知何时并在了一处,生生空出了的大半张竹榻便显得很有些多余,如他一样。
这厢亲亲热热的,还要他来加饭吗?韩毓低头瞅着盛饭的竹桶,一时进退两难。
“探头探脑作什么?”程生蕤斜乜古里古怪杵在门口的长随。
看来是不需要他了!韩毓呲牙笑说:“郎君可要添饭?”
程生蕤瞥向钱文嫣面前用了老半天也没落下去的米饭,不便与随从明说他揽了与女娘子分担茶饭的任务,只摆了摆手。
“不用了。”
还真惦记上了!韩毓眼尖地发现了郎君的眼神,颇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抱着饭桶,准备包圆了它。
“等等。”
身后响起的声音,韩毓可惜地拍了拍桶子,又屁颠屁颠地笑问:“郎君又想加饭啦?”
程生蕤:“再取双筷子来。”
“是!”韩毓把饭桶揣在怀中,快步走了几步,小声嘀咕,“郎君今日吃得慢,原是筷子掉地上了?”
韩毓很快送上了一双竹筷。
正暗忖着手抖掉筷之事,便看到他家郎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伸出了手,稳稳当当地把家主特意让厨娘为钱家小娘子做的雪菜黄鱼给端走了!
端走了?端到了他的面前!
韩毓:“……”
他家郎君自七岁以后,就不会抢隔壁小子的饴糖了呀!
怎、怎惦记了女娘子的白米饭,还抢鱼吃呢!
“看什么?”长随的眼神太过炽烈,令程生蕤不得不停下了拆鱼的动作。
韩毓小心翼翼瞅了一眼钱家小娘子,见懵懵懂懂地瞅着自己,似乎并不心疼那盘子黄鱼。
既是你情我愿之事,倒也、哎呀!郎君这事做的!
韩毓谴责地嗔了一眼他家郎君,捂着脸,没眼看地退了出去。
钱文嫣嘴里还含着一口饭,迷茫地歪着脑袋,含糊道:“他这是怎么了?”眼神怪怪的,像是在看负心汉。
“吃撑了,不必管他。”程生蕤懒得深究思绪跳脱的长随,夹起剔了刺的鱼肉,放在小娘子的勺子上,
钱文嫣盯着米饭上多出的一块鱼肉,眼神放光。
好香啊!
程生蕤注意到小娘子扑闪的眸子,与他的阿弩一样,爱吃鱼。
他唇角微弯,却刻意作出严肃地沉声道:“凉了,快吃!”
钱文嫣欢欢喜喜嗷呜一口,嫩滑的鱼肉入口即化,香浓的鱼汤和雪菜炖煮的汤汁拌着喷香的米饭,立即便让小娘子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好、次!”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心头,程生蕤不禁加快了剔鱼刺的动作,很快便又把一整条鱼都挑了出来,正要夹到小娘子碗中,手下微微一顿,神色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
是天生手巧吗?怎连剔鱼刺的活儿,也干得如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