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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天,死亡,朱尔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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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下得很大,乌云翻滚,雷声不时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低沉而模糊。雨珠变成雨线,在空中不断交织,遂缠成一张模糊的网。土地湿润,落下的金枫叶也被泥泞浸烂。
而在此前,上一秒还仍是略带凉爽清风的好天气。他与她并肩踏过黄叶毯,聆听脚下的咔咔脆响。她黑色的长裙摆被黏起的落叶镶上一层独特的花边。
可下一秒,这些叶片便随着雨帘烂在了她的裙边。少女坐在泥泞的地上,臂弯中紧抱着一个已经没了意识的女人。女人的脸色清白,面上结着细密的水珠。雨水积在她的眼窝里,顺着眼尾滑落时就像泪珠落下,为她惨淡的死伸冤。
少年呆呆地怔在那里。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头晕目眩。眼中有一片刺眼的光亮照得他睁不开眼。耳边又响起一些怪声。血液黏腻,滴落在瓷砖地上的声音,无数只腐败得露出枯骨的手就在他的脑后,他听见它们不断抖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大脑忽的一轻,坐在地上的少女张口与他说话,他却听不清她的声音。
直到那团莫名其妙的白光消失,那些血手攀上他肩头,甚至能感到肩头薄薄的布料被血洇透一大片。他被那恶心的湿冷感所刺激,脑中的混沌猛然散开。少女在耳畔焦急的呼声才愈来愈清晰。
“白明德,白明德!”
白明德才惊觉眼中已被泪水充盈,回头望去时,发现身后的血手再一次消失了,肩上也白净得一如往常,只不过是大雨浇透了他的衣裳。再抬眸看向尸体旁的少女时,也对上她那同样湿润的双眼。
血色将至。
02.
五年前,白明德第一次见到朱尔玛。
那日他到母亲房内是想要与她讨论什么事?他不大记得了。而那时母亲并不在房内,只有朱尔玛奉命留在里面将早晨园丁摘下的,还挂着露珠的新鲜花朵插进雕花陶瓶中。
白明德走进母亲里屋时,少女正呆呆地望着墙上那副祖母的画像发呆。那副画被金色画框钉着,带有弯曲花纹的四角处还嵌了几颗绿宝石。
其实母亲对家中的侍女都还算宽容,允许他们这样的年轻女孩儿有一丝爱美之心。府上统一定制的黑色糙布制服太过于沉闷,她们又大都没什么钱去镶珠宝,当然也没那个胆子。所以就在袖口或是围裙边上绣上一点不算夸张的纹样。
唯独她与别人都不同,裙摆袖口围裙,都光洁得很。
朱尔玛微仰头望着那副巨大的肖像,侧头的角度加上头发的遮挡,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一头黑发被一丝不苟地编好,盘在脑后。没有发饰,也没有系防尘罩布。身着黑色粗布长裙,硬质布料不怎么贴合她的身形,导致腰间微微有些松垮。她便用围裙系紧,下摆处有轻微的折痕,但并无大碍。轻轻佝着身子,袖口探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指尖正夹着一直要放进瓶内的红玫瑰,停在半空中。
那头黑发在眼光的照射下发出微光,明明是世界上最暗的颜色,却也能反照出彩窗的五彩光斑。那样黑,却又那样亮,显得她露出的那段脖颈格外白净。
……
不是,他疯了吗?
白明德心中又羞又难堪,转身准备离开,生怕自己那副光明正大的偷窥样被人家发现。但反过来一想,他怎么也算这个宅院的半个主人,何以跑去维护自己在一个侍女眼中的形象,真是疯了。他不住地摇头。
少女却在听到声响后的一瞬间收起目光,佝起的身体忽然笔直,玫瑰也被安然放入那只陶瓶。就好像被摁下暂停键的留声机又被重启。她回过头朝他这边看来。
皮肤是厚重的白,不透亮,也没什么血色。眼睛不算大,眼仁的颜色很深,被光照着时就是大海般的深蓝色,让人联想到空寂安静的深海。眼中毫无笑意,表情也很平淡,望向他时,眼珠轻微转动,才令她有了一丝活气。
朱尔玛轻轻提起裙摆,朝前微一欠身行礼。
她的声音是冬日撞击在玻璃上的冰雹。冰凉单薄,但不清脆也不尖锐。相较于少女的声线,要更深厚一些,但听着很舒服。
“夫人去侯爵夫人家中做客,晚些回来。若您有事可先等到傍晚。”
“噢,” 他短短地应了声。
她便回头继续插花了。指尖拣起一枚小巧的金剪子,顺手下去割掉一溜的花刺。再小心地将那些短刺倒在旧报纸上,折好后丢在废纸篓中。等到做完这一切,再抬头却发现白明德还站在原处,皱了皱眉。
“您有什么事?”她问。
“你叫什么?”他没回答,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什么?”
“我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扬起眉毛,有些诧异。背过他将金剪子扣到桌边迷你铁箱的凹槽中,一面收拾着桌面上的烂叶子,一面回答他的提问。
“朱尔玛。”她说。
03.
母亲很喜爱朱尔玛,白明德心里很清楚。
因为朱尔玛聪明,饱读诗书,交给她的每一项任务她都一定会完成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长相俊俏,性子沉稳成熟,能成大事。
但最主要的是,她有些像他那早逝的表姨。也就是母亲——贝伊拉的表姐。
白明德曾看过表姨的画像。画上的她约莫12岁,身子瘦弱又较小,一头红发紧紧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耳后,佩戴着极为夸张的头饰。那身不合适的礼服上也同样缀着大片昂贵的绸缎与宝石,脖子,耳朵,手臂等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不被那些饰品挂满。那种明艳奢华的颜色倒与她本人昏黄的脸色相抵,看起来很怪。
到底哪里跟朱尔玛像了?
白明德无奈地撇嘴,第一次开始觉得母亲似乎可能有些脸盲。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并不是只有外貌相似才会被称作“像”,反而可能来自气质,为人处世的方式,以及相似的气息。
无论如何,贝伊拉对朱尔玛是肉眼可见的好。好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就不用做太多苦工,好到主动将家中图书馆开放给朱尔玛,供她在闲暇时间读她想看的书籍。
“你表姨小时候很苦,死的时候我也不在她身边。”贝伊拉低头望着手中仅剩的这幅画像。
白明德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们是姐妹,也是最好的伙伴。”
她放下画像,小心翼翼地将其搁置在面前的桌上。抬头看向远处,朱尔玛正在那一头未关门的会客厅内用掸子拂去书脊上的灰尘。略屈膝,脊背挺得笔直,她每甩一次那毛掸,灰尘就在光中起起落落。
“她们一样聪明,一样爱读书,可你表姨却……”
贝伊拉眉头紧锁,将手按在太阳穴处,不愿再想起那样令人心痛的回忆。至于那个词,那个关于她生命终结的词,她始终说不出口。正如自己多年来无法接受表姐的死亡。白明德见状赶忙起身打断母亲,朝她轻轻微笑。
“您歇会儿吧,不要再多想了。”
她点点头,一抬手示意朱尔玛扶她到卧房去。朱尔玛放下掸子,快步走来搭过贝伊拉的手。在经过白明德身前时,她侧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04.
贝伊拉的尸体被盖上了白色绸布,面庞处凹陷凸起,能朦胧地看见她五官的轮廓。一只手臂从白布底垂下来,青白色,甲盖处甚至微微发黑。大神官正与骑士及医生讨论死亡原因,侍女们惊恐地低着头站在一边。
朱尔玛与白明德二人站在她身侧,静静地,一言不发。他们的衣服上多少都沾染了血迹,还有大片的烂叶黏连在身上。方才两人都被雨水浇得透彻,发丝胡乱地紧紧贴在湿润的额头前。
她终究看不过去,默默走上前掀开一角白布,将贝伊拉的手塞回原处。一阵秋风吹过,吹在身上那厚重又湿黏的衣物上。她紧抿嘴唇,绷着拳头尽量不让他人发现。
白明德静静跟上,他轻轻褪下外套,无声无息地盖在朱尔玛颤抖的肩头上。她的身体一颤,偏头对上男人通红的眼眶与碧绿的眼睛。她犹豫了半晌,伸手抓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大神官发布结果:
“经我们判定,莱文公爵夫人的死因是——意外身亡。”
两人的眼神依旧聚焦在一处,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否定与端倪。男人双眼通红,泪水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女人的眼中古井不波,镇定如常,但伸在他手中的拳头却止不住的发抖。
“绝对不是意外。”他们想。
也不约而同的在对方的双眼里找到了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