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云》半瓢清水

1、回京

　　城郊外的小路上，马车由一位四十出头的妇女驾着，缓缓而行。
　　山林中的微风夹着青草枝叶的味道吹来，车帘飘了飘，带走了些许热气。云辞倚靠在马车中，闭着眸子，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团扇。

　　“云姑娘，前面不远就是上京了。”

　　白阿嫂的声音传进马车里，云辞没有应声。
　　这一路走了有两个月，白阿嫂不比小钱儿，时不时的就想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云辞实在没这个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离上京近一点，她的心里就多一份不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可若不是受林家小姐的临终托付，她是决计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入上京的。

　　百邢山三千道天雷降下，她本以为自己终于命数耗尽，此次可以永入黄泉路了，可不想，时间一过十六年，她再度复活醒了过来。
　　不知道算不算可庆幸的是，地点在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水乡小镇，昔日的故人也不见一个，但被人相救，却又避无可避的，这个人是上京城、林将军家的小姐。

　　因为自小多病，被双亲送过去休养。
　　可能久病不见外人，才碰上一个同龄，与她一见如故，将她带入府中。
　　前半年时，白阿嫂几乎每日都会说一句“小姐最近话多了不少呢”。

　　“母亲怀我那年，父亲在外征战，数月不归，母亲在家中，连日担忧。”
　　“我自小就体弱多病，求了诸多名医皆查不出缘由，就连宫中御医都没有办法，也用了许多补药，可都不见好转。”
　　“京中气候让我在幼时几度喘不过气，每逢寒夜又咳嗽不止。身体每况愈下，母亲就躲在一处，以泪洗面。”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请到一位算命大师，大师与我父亲讲，‘小姐属水性，上京气候干燥，养不得’。”
　　“父亲就为我寻得了这处水乡小镇，说来也怪，那几年，我身体倒是好转了不少。”
　　“我见父亲母亲面上也露出了鲜有的喜悦，知道他们是真的有了安慰。”

　　“父母陪了我几年，后因朝中之事，被急召回京，我一人留下。”
　　“而我的身体，不过半载，又如之前一般，可我早已习惯，倒也没那么难熬。”
　　“我知道父亲母亲军中事务繁忙，不能陪我久待，于是便在书信中告诉他们，在这里休养，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对了，我还有两位哥哥。”
　　“两位哥哥都待我极好，只是我与他们相处不多，二哥几乎每隔几日都会差人送来一封书信，信里与我说外面的趣事，让我好生羡慕。”
　　“我倒是没有姐姐，也没有什么闺中密友，不过我与云姑娘你真是一见如故，不知云姑娘你……”
　　“可愿意做我姐姐？”

　　姑娘温柔纯真，笑时唇角微扬，眸子清亮，亦能比得上朗朗晴空后的皎皎月色。

　　但病魔折磨她短短人生十几载后，却仍不曾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临终前，姑娘每一句话都用尽了力气。
　　“我知命不久矣，如今也无畏惧之心，只求姐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假冒朝中一品大员的千金。

　　“我知道此事荒唐，可是姐姐，我当真别无他法。”
　　“这些年，我与父母兄长的书信中，写了许多我早于无碍，父母也早早的就想将我接回上京，可我若在此时……”

　　“我早已遣散了府上下人，姐姐代我，不会被有心人……”
　　“我自小离京，与京中女眷也交际甚少，即使哪天我父亲将你接回上京，姐姐你也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我写了亲笔信，我父母都是良善之人，倘若哪天……姐姐你身份败露，我保证他们也不会为难于你……”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姑娘不是没话找话，总与她说那么多往事。
　　是她心里，早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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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姑娘，进京后到府上还有很长一段路，现在快要正午，不如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下。”
　　“反正咱们这一路也差不多都是游山玩水过来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正好让马儿也歇歇，好喂草喝水……”

　　白阿嫂的声音再次传进马车里，云辞才停了手里的动作，睁开眼睛，她抬了抬手指勾起车帘往外面看。

　　时值五月，今日天气极好。
　　而朗朗晴空下，靠着石山的树木也早已经枝叶茂密，不远处的树荫底下，大石头杂草旁还卧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不知是不是在睡觉，只有耳朵时不时抖动两下。
　　另一面是河流下游，往东长不见边，在此处形成了一片湖，但即便只是山林中的微风吹过，湖面也会生出一片波澜，许久不平。

　　“那就将马车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好。”白阿嫂应声，将马车沿路边停下，跳下马车后又将车帘掀起。

　　云辞下了马车，理了一下裙摆，抬眼时正好瞧见兔子跳着走了。
　　她便过去，坐到那块大石头上。

　　白阿嫂牵着马车，一边将马栓到一棵大树上，一边念叨起来：“眼看就要进京了，这小钱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我们。不过也没关系，等她到了，直接入京，进了城门随便找人一打听，就能知道将军府在哪儿了，也省得咱们这一路上总要担心走叉了路。”

　　云辞听着，将手肘放到膝盖上，支着脑袋看往对面的湖水。

　　“云姑娘你还没去过上京吧，这上京可是要比水乡小镇繁华上数十倍呢。”栓好了马，白阿嫂从包袱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巾，往湖边走过去，口中的话一直没停下来。
　　“你别看我一个长了年纪的妇人，字也不识几个，但我可是上京人。”
　　“我们家小姐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才被送出去养病，我这才跟着过去，过去我可是连上京的城门都没出去过。”
　　“现在要回去了，也不知道……”

　　“白阿嫂。”
　　看白阿嫂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云辞出声打断。
　　白阿嫂这时候还在兴奋头里，人在湖边，手巾往水里一甩，接了一句话：“云姑娘你说。”
　　云辞将指腹抵上额角，轻轻按了两下后才开口问：“你可还记得，我昨晚交待给你的话？”

　　白阿嫂先是愣了愣，随后一笑道：“姑娘你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你别看我岁数长，记性可好呢，这么重要的事，我不会忘的……”
　　“重述一遍给我听。”云辞轻声打断。

　　“姑娘你还是不相信我，你昨晚交待的话，我保证记得一字不差。”白阿嫂说着便站了起来。
　　等走到了云辞身旁，她认真道：“第一，入上京之后，称呼云姑娘为小姐；第二，不在将军、夫人和两位公子面前主动提起在水乡小镇的事，以免说漏了口，有旁人来问，只管让他来找你；第三，第三……”

　　听到这儿，云辞还和先前一样，侧着脸微仰了头，目光也依然淡淡的。
　　但此时对上云辞的眼神，白阿嫂却忽然紧张起来，她重复了几遍，看到不远处马儿扯了一下缰绳，想起小钱儿来才终于记起最后一句话，于是赶忙道：“第三，决口不提千屿阁的事。”

　　“记得还算清楚。”云辞没多计较便收回了目光，随后又轻声说，“白阿嫂，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事关重大。”
　　白阿嫂舒了一口气，又立即开口保证：“云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家小姐她用心良苦，我怎敢在这等大事面前开玩笑，我有分寸的。”

　　“还有一条。”
　　“还有？还有什么……”白阿嫂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小心翼翼的说，“云姑娘你昨天可只说了这三条。”
　　“补充一条，少言慎行。”云辞淡淡道，“还有，从现在便开始改了称呼吧。”
　　白阿嫂明白过来，缓了缓才应声：“……好。”

　　看云辞没有后话了，白阿嫂走到一旁坐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身过来问：“云、小姐，你是不是嫌我话多？”
　　但也没等云辞回话，她就又接着说了下去：“我也不是非要提以前的事，只是好多年没回去了，我这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我在上京也没什么亲人，没什么人可说的，我也就和你说说，你不用担心我说漏了口……”

　　云辞没应声。
　　林小姐多次向她保证，一定万无一失，可没人能认出林家小姐，不代表也没人会认出她。
　　算上在水乡小镇的两年，如今已经十八年有余。
　　当初刚醒来时，回忆起故人和旧事，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心灰意冷，她不愿再回到上京来，可无论怎样，现在也已经到了城门口，也就只有坦然面对了。
　　但毕竟上京局势不明，就连这位林将军，她都从未听闻过，什么习性皆不清楚，林小姐的口述之中，应当是一位亲和的慈父，但并不能说明一切……

　　如若不筹谋上许多，那今日入上京，便与送死无疑。

　　“小姐，有人往这边来了。”
　　白阿嫂提醒了一句，随后站起身来：“咱们也快赶路吧。”

　　云辞没有动身，她转头看过去。
　　确实有五名年轻男子，顺着河流的方向走了过来。

　　五人中，有四人在后面，长衣衣摆和袖口沾了水，又被日头晒过，现在看着都半湿半干，他们两两用木棍架着一个大木桶，木桶里也时不时溅出一些水花，又甩出一条鱼尾，想必抬的应该是新抓来的河鱼。
　　只是，抬鱼的人，除了一个穿的是淡白色的素衣外，其余三人也都只是一身简易的蓝色布衣，并无异常。
　　而走在一侧，似是为首的男子，一件浅色长衣在身，虽然也湿了衣摆和裤脚，但步伐举止明显区别于其他四人，身上自显的矜贵气质也似天生而来的与众不同。
　　那，若非达官贵族也应当是富甲之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