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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回家的路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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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刺破云晓,撕破黑夜,鎏金书院即将迎来新的一学年,鎏金学子们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敷衍地鼓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沈林渊只修养了两天,就在他爹沈青山的夺命三连催之下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现在有一个难题摆在沈小少爷面前,到目前为止,先生布置的课业他还半个字没动,全整整齐齐堆放在他的书房里。
沈青山在信里怒骂沈林渊不务正业,隔着千里沈林渊都能想象到他爹看到那场景到底有多气,他要是再不回去完成课业,他爹估计会直接扣光他未来三年的零花钱。
沈家主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沈林渊抓着庄红袖的手臂不放,声音发飘心虚得很:“红姑你可得给我作证,我是真的病得很重,绝对没有找借口留在锦绣坊疯玩不回家!”
庄红袖憋笑:“知道啦知道啦,红姑还没有老到记不清事情的年纪,小少爷这话说过这么多遍,红姑一定不会忘。”
沈林渊还是不太放心,转头看向陆崇南:“阿南也要帮我作证。”
“嗯,我作证。”陆崇南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地撒谎,“小少爷没一直在床上躺着养病。”
沈林渊好无奈:……唉,怎么又叫他小少爷……唔,也对,红姑还在场,依照陆崇南那谨慎的性格,肯定不会叫他名字……
沈小少爷不开心,但沈小少爷心胸宽广,他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想通了以后沈小少爷又开心了。
沈林渊起身:“我再去找找梁叔。”
庄红袖一把将小少爷拉下:“呵呵,放心吧,他会闭嘴的。”
沈林渊不禁打了个寒战,怎么感觉红姑这语气像是要杀人灭口呢,梁叔不会又得罪她了吧?
这厢三人说说笑笑,各怀心思想着怎样应付沈家主,那厢徐聘婷像个隐形人般缩在最角落,不发出一点声响。
徐聘婷害怕庄红袖,她见到庄红袖就像老鼠见了猫躲还来不及,即将和庄红袖在一处待上五六个时辰,对徐聘婷而言简直是折磨。
三年前锦绣坊招人,徐聘婷在最后一场考核里见到了主考官,也是锦绣坊的话事人庄红袖。
徐聘婷一开始是不怕装红袖的,只是单纯讨厌她,她已经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出了这个“女罗刹”的所有光辉事迹。
徐聘婷从骨子里厌恶这种剥削底层百姓苛扣绣娘工钱的周扒皮,奈何庄红袖选人的时候偏选中了她,运气真差。
徐聘婷悲惨地成为了“女罗刹”手底下的可怜小兵。锦绣房里有的是被庄红袖得罪狠了心生不满的绣娘,她们不敢明着找庄红袖的麻烦,就在暗地里可劲儿欺负她。
这倒也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出门在外得收着脾气忍忍就过去了,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要忍的不只有共事绣娘的欺压,还有顶头上司的苛责刁难,甚至最后就连庄红袖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将她赶出去,她也要忍。
徐聘婷觉得她忍成了只王八,曾经推荐她来锦绣坊的东家因为畏惧锦绣坊因此与她一刀两断再无联系,她引以为傲的家传手艺无处施展,她在这一行里臭名远扬,再无立身之地。
徐聘婷心里难受地想哭,她明明是被污蔑的,为什么就是没人信她呢?她这三年以来,每天都被闷在屋子里做她从前瞧不上的布鞋和鞋垫补贴家用,她的命好苦啊……
她可是正儿八经学过手艺的绣娘,她从前的作品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买,如今却落魄到这种境地,心里怎么可能没有落差呢?而只要一想到造成如今这结果有他那个好儿子一份,她这心里是既心寒又怨愤。
陆崇南也不好好想想,她这个做娘的想多学本事,多挣点钱都是为了谁呀?还不都是为了他吗!这个小白眼狼竟然向着外人,要做帮凶污蔑她这个亲娘。
这种行为在徐聘婷看来就是大逆不道,该被教训。
可庄红袖却不这么想,在她眼里,陆崇南是个聪明懂事又识大体的好孩子,当初要不是看在陆崇南的份上,她早把徐聘婷剁了给棉花当肥料了。
在庄红袖看来,徐聘婷一味沉溺在自己世界里,太过死脑筋,丈夫死了之后只有儿子当依靠,却不好好善待孩子。
庄红袖活了大半辈子,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世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可将心比心,有这样糟糕的母亲,陆崇南真的会孝顺她吗?
沈林渊也在想这个问题,种种迹象表明他上辈子的猜测并没有错,陆崇南与他的母亲关系不睦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同窗欺凌,恩师远走,父亲早逝,母亲排斥,也难怪陆崇南会生了那样一双看尽世态炎凉人间沧桑的眼睛和一颗冷冰冰的心,这些人给孩子幼小的心灵造成如此大的伤害,陆崇南这棵没人疼没人爱的小苗苗好可怜。
沈林渊决定要多关心关心陆崇南,各种意义上的,要用爱与温暖感化他,让陆小苗苗茁壮成长。
沈林渊:“ 哎,阿南,你怎么又在看书啊?”
陆崇南将书倒扣在自己膝上,抬起头注视小少爷,很认真地开口:“我在为今年的童生试做准备。”
沈林渊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揽过着陆崇南的脖子,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沈小少爷漫不经心开口:“别,可别啊,你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浪费天资啊,多沉淀几年再下场,凭你的本事定能取得个好成绩,何必急于一时呢?”
陆崇南沉默不语,其实陆崇南心里何尝不明白,他的根基并不稳固,只是他等不及了,他想做小少爷的同窗,他想离小少爷近一些,再近一些。
人一旦有了想要的,就会变得格外贪婪。
从前的陆崇南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陪伴他的只有老师和书,可他觉得这就够了,不被打扰的感觉挺好。
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打破陆崇南竖起来的壁垒,告诉陆崇南,想跟他成为好朋友好兄弟,这种被肯定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是陆崇南从未体验过的。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让陆崇南唤他名字的小少爷,陆崇南很珍惜,这是打从他记事起,为数不多的来自同龄人的善意与温柔。
陆崇南迫切渴望,渴望成为能真正站在阿渊身旁的同伴,能和小少爷有共同爱好的知己,陆崇南渴望长大,渴望变强,届时他就能保护曾经给予他善意的小少爷了,他不想再看见小少爷哭……
而变强的第一步,便是童生试。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穷人想要出头就只有拼命读书这一条路可走,陆崇南用食指滑弄着手中书本的边缘,但是阿渊说的对,他确实该沉淀几年,恩师也曾告诫过他,戒骄戒躁方能成就大器。
陆崇南扬起乖巧的笑脸:“小少爷说的对,不急于一时。”
沈林渊仿佛看见了陆崇南身后摇晃的尾巴,没忍住一把捏起陆崇南的脸,语气欢快:“这就对了嘛,真听话。”
沈林渊在心里叹了口气,哎哟,我天看这小脸瘦的,一定得好好补补。
上辈子的少年渊心里其实一直有个小小的遗憾,陆崇南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拿到“小三元”这个称号了。
上辈子的少年南乡试和府试都是头名,如果不是下场太早,陆首辅或许就拿下“小三元”这个荣誉称号了。
不争馒头争口气,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让陆崇南那么早下场科考,别人都是三岁开蒙,陆崇南晚了三年,底子本来就比别人薄弱,再加上他爹提到过的怀瑾先生?是叫这个名字……的吧,应该……听说他字写的不好。
所以小小陆的字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啊,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于是乎,沈小少爷决定把他爹给他买的那一大柜的练字名帖全友情赠送给陆崇南,不用谢。沈林渊的得意都写在了脸上,哦豁豁豁,陆崇南收到这么棒的礼物肯定很高兴。
陆崇南本想继续温书的,但看着小少爷笑出了两颗尖尖的犬齿,陆崇南发现自己没心思温书了,沈林渊的笑容感染力太强,陆崇南莫名其妙但发自内心地想跟着笑。
命运总是这样神奇,让他见识过人间惨象后,却又给予他一束光,光的主人还是枚小太阳,热烈而温暖。
沈林渊撩开马车的车帘,唉,可惜现在还没开花,不然漫山遍野一片雪白的同心棉不知道有多好看……
落花逢春,风过小山,吹起一片清净无垢的相思,飞扬的棉絮远看像群星闪烁,近看似落雪无痕,轻飘飘软绵绵,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乘风起航,飘向未知的前方。
这是沈林渊永生难忘的场景,因为那一年阿爹按他阿娘的遗愿将她葬在了漫山遍野的同心棉里——同心同心,寓意着“生死同心,白首不离”。
少年人的眼中空无一物,带笑的嘴角耷拉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母亲下葬,最后实在没忍住,拿手捂住了双眼,那天阳光明媚,春光烂漫,他的阿娘走得很安详。
回首白衣少年时,恰似前月梦今生,愁也好,乐也罢,悲伤与苦难终究停留在过去,成为泛黄的旧历,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很长……
回家的路也很长很长很长,沈林渊这一次没被马车颠吐,垫子很柔软,屁股也不疼,但他因为水喝多了尿急,憋得满脸通红。
正好路过了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于是庄红袖提议大家伙儿下马车歇歇喘口气儿。沈林渊举双手双脚赞同,一溜烟似的跑下了马车,他真的快憋死了,但沈小少爷是个讲究人,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外头随地大小便,有损形象。
庄红袖对还坐在马车里十分警惕地盯着自己的陆崇南撇撇嘴:“放心吧,不会拿刀砍你娘的。”
徐聘婷的身子抖了抖,她还没忘了徐萍婷要她一双手的事。
眼见着气氛僵持,突然,众人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啊!”,村口的大黄狗都被这惨叫声吓尿了。
庄红袖和陆崇南神同步,脸色一白,小少爷出事了!庄红袖急忙掀开车帘奔向小少爷刚才离开的方向,陆崇南紧跟其后。
到了地方,就看见小少爷正抱着棵大树吐的昏天暗地“呕呕呕”,鸟都嫌弃地飞跑了。
庄红袖健步如飞仿佛练过轻功,哒哒两下就跑到了沈林渊跟前,神色紧张语气焦急:“哎哟,小少爷!天哪,这是怎么了?”
沈林渊吐得说不出话来,那恶心的场景,真是他平生仅见。
陆崇南看看小少爷,再看看不远处的露天粪池,好吧,他明白了,小少爷出身富裕,定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地方,或许连听都没听说过。
自先皇后发明了干净又卫生的蹲坑和下水道之后,城里就再也见不到这种脏污不堪又令人恶心的地方了……
陆崇南静静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神色莫名,如果小少爷知道了那件事,肯定就不会对他这么好了吧。
两年前,他差点儿被村里的一群大孩子联手推进这种露天粪池,只差一点。
陆崇南捂住脸,无声阴笑。
他到现在都还能闻到人类排泄物肮脏腐臭的气味,能看见漫天飞舞的苍蝇和蠕动的黄色蛆虫,能感受到被强行按头的恐惧……
他被弄脏弄臭的衣服就算洗出窟窿也还是有那股味道,他沾上脏东西的手就算洗脱一层皮,就算血肉模糊也还是脏的……
所以,陆崇南疯了。
他将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陆陆续续地推进了粪坑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淹死,听着他们的求饶声咒骂声,看着他们由惊恐到绝望的表情,他的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意。
每年都有不少孩子死在其中,再多死几个也没什么稀奇的,不会有人追究,是他们自己不小心……
陆崇南捏紧了身上干净整洁的棉衣,他整个人都是脏污不堪的,由身到心都是脏的,配不上任何干干净净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