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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直到第一柱香燃了三分之一,谢瑢才从思索中抬起头来。他面前是一排刑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一辈子也用不上。

      谢瑢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慌乱地摸着红木扶手,脸色有点不太好。

      咋审啊!

      赵千户!你别走!!

      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谢瑢脑子里已经过了七八个想法。想要杨恂日后不翻案,只有两个法子,一,把他在牢里弄死,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谢瑢舍弃,万一杨恂是什么天命之子文曲下凡注定要位极人臣,他搞点小动作岂不是没命?

      二,找出铜山案真相。那么少不了的,就是从杨氏后人入手。所以他来找杨恂,除了要让他咬死不松口,还要从他手里敲出一些真相的影子。

      不过后来的谢瑢会知道,有时候一个家族的覆灭并不是某一件事的缘故,所以只探求一个真相,或只探求真相,都是无用功。历史的洪流缓缓而过,该矗立的便不会倒,该逝去的,也不会留。

      谢瑢故作镇定:“拿碗水来。”

      左手边的校尉以为谢瑢要将杨恂泼醒,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呈到谢瑢面前。

      谢瑢抬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碗?”

      校尉也满脑袋不知所以然:“回百户的话,这水不能喝,不用碗。”

      谢瑢气笑:“呈碗水来,碗,喝的,懂吗?”

      那校尉颇尴尬地挠挠头,道了声是。

      “要温的,可入口的。”谢瑢看他匆忙背影,嘱咐道。

      水呈上来,谢瑢从腰间抽出一小玉瓶儿,弹开红色封布,倒出两粒红棕色丸药,将丸药用水化开。他拿起药水,慢慢走向杨恂。

      杨恂跪坐在地上,神智甚不清醒,谢瑢不知如何叫醒他,又不敢让人泼他凉水,于是屈指在小杨大人脑门儿上弹了两下,叫:“醒醒。”

      杨恂受了刑,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闭着眼,又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边儿说什么,自然脑门儿一疼,又听见谢瑢叫他醒醒。他不回话,只是累极了。

      谢瑢以为没叫醒他,转身去水缸里用冰水洗了一把手,又将手伸上杨恂脸颊,准备凉醒他。手尚未至,杨恂却是抬手隔住了那冰冷的手。

      “大人既要审,那便问。”杨恂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即使落魄如斯,身重伤至此,言语间也没有丝毫屈软,仍然是他做户部侍郎时的矜贵,“要用刑,那就用。对待罪臣,大人不必如此。”

      谢瑢被他一席话噎住,将药碗往前一伸:“喝了。”

      杨恂深如黑夜的眸子抬起看了一眼药碗,他没敢看向谢瑢——他是罪身,谢瑢是刑官,直视他于礼不合。但他也没接。

      谢瑢皱眉:“本官现在大可逼你喝,但本官没有,杨侍郎识相些,喝了少受罪。”

      这话他没说错。杨恂身上的伤,等到过些日子再治,就会成了内疾,伤了腑脏,所以能从诏狱出去的大人们,有命活着,却没命活得久。历史上的杨恂只活了不到四十岁,算得上是英年早逝了。

      而且。谢瑢低头细细看着杨恂身上的外伤,似乎是上过药。但是诏狱的药,药劲大,好的快,就是为了方便二次审讯,这种金疮药对外伤有奇效,但敷上了必定疼痒好几个晚上才能好。

      谢瑢给出去的药是他从谢珺房里偷的,内服外敷皆有效,喝了总没坏处。更重要的是,这春和千秋丹药性温和,见效又慢,能有效防止杨恂二次受苦受刑,也能慢慢滋润内腑。

      他还半大不小的时候练武,被习武师傅训了,嫂嫂总给他拿这一丸药来兑水喝了。清冽润骨,还能减轻伤口疼痛。

      杨恂垂下眸,依旧不动弹。

      谢瑢见了,将两个校尉喝出刑房。

      他半跪下身,与杨恂平视,将杨恂唬了一跳,扶起又不是,更不敢看谢瑢,只好再次垂首。

      小侯爷带着些少年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瓷似的手拧过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等杨恂抬眼看着那张过于年轻俊朗的脸,然后当着杨恂的面,喝了一口碗里的汤药,复又将药碗抵在杨恂唇边,冷声说:“喝了。别让本侯举太久。”

      杨恂这才真真正正地见了一见这个传闻中的小侯爷。

      不到顺天府,不知京官多如狗,侯爵遍地跑。

      随着清凉药水入喉,杨恂久不饮水的沙哑嗓子被冷气猛地一激,小半药水呛咳出来,他慌忙间想用手去捂,可手被镣铐锁着,一动一放都很痛苦。药水流下来溅到谢瑢红衣衣角,棕了一片。

      大概小侯爷并不在意。杨恂想,他哑声说了句抱歉。只听小侯爷疑惑地嗯了一声,没有后话。

      药灌入喉腑,通身的疼痛轻减了不少。

      好药。

      杨恂在心里默想。小侯爷还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手下庄户那里能供来的这么好的药,兴许是宫里赐的,家里给的。小孩子不知轻重,随便拿了来给他用的。杨恂轻轻用手抚了抚胃,只觉得喝下去这药只活血化瘀,缓和内伤积瘀,对于外伤来说效用较微。

      杨侍郎读圣贤书,习天家武,遭由诏狱一遭讯刑,身上伤可见骨,内伤也不轻——他想,就是有命活着出去,恐怕也没几日好活,即使天佑鸿福,活得也不会多安稳。

      小侯爷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本想用袖子为杨恂擦擦嘴角,又觉着这样好像不大合适。他从前在家时便不喜欢人服侍,更不喜欢别人跪着,凡事多照顾别人。此刻忽觉自己在外,便掏出一方素帕,胡乱给杨恂擦了擦脸。杨恂躲得厉害,谢瑢便没有强逼,将帕子挂在桌上,连同药碗一起。

      “喝了药,就说说吧。”谢瑢撇了一眼香炉,将第二柱香燃上,清香飘满整个刑室,掩盖了些许血腥味道:“盛京铜山案,你知道多少?我不说别的,只说你不肯开口这一件事。”

      杨恂没忍住,咳了一声。他比起入狱前清瘦许多,原本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一位杨探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桩被家族所累的笑话。更不要说杨侍郎吏属户部,分派钱银,兼管税收,全国的金钱都要流他的手,再哗啦啦地分向各地。

      “我原本疑惑,”谢瑢慢慢道,“虽杨阁老与大人几位兄长、叔伯都已斩首,但你家中女眷亲人尚在。倘若大人能替父认罪,朝廷未必会难为杨家诸位姑嫂。”

      他语气轻缓,像是在闲聊。

      “杨大人何等毓秀钟灵,风骨卓约的人物,死一人与死一家人,怎么会拎不清?杨大人究竟在为谁坚持,咬死不认呢。”

      “家父没做的事,罪臣不敢乱认。”杨恂声音闷闷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是听出他气息紊乱,伤重加深。

      “杨琦没做的事,你不敢认?”谢瑢挑眉,他坐到太师椅上,由于太紧张屁股没坐稳差点滑下来,幸而刑房里灯光昏暗,想必杨恂也没看到。

      好,千万别认,让我哥继续查。别现在一口一个认了,等到过几年,又旧事重提,陈芝麻翻上来,让我们谢家遭殃。

      谢瑢颇有些满意地勾勾嘴角,真相嘛,不急!只要谢瑢坚持不认,除非假证逼供,取血逼押,这案子且结不了呢。

      他将一包药粉搁在桌上,是治外伤的。谢瑢见香尚有半柱,开口:“既你说,你父没做过的你不认,不如我们来说说你父做过的?”

      “杨侍郎大约不认识本侯。本侯姓谢,先考谢崇,”谢瑢端起茶润了润嗓子,准备开始装逼,虽然两个校尉人是在外头看不见,但人家毕竟不聋,该作的戏要做足,“成衍朝十六年时,谢家获罪,成男斩首,□□流放。”

      谢瑢当时年纪小,又是皇后亲侄孙,便被抱进宫养。谢珺大他十岁,皇后求情“罪不及稚子”,将谢珺也保了下来,只是怕谢瑢长大了没有庇护,还将十六岁的谢珺送入锦衣卫,由当年新任的纪指挥使教养。

      “本侯那时年纪小,不知事,只知道父亲是因为造反而死的。后来靖元初年,万岁爷才给我父翻了案。”谢瑢佯作一笑,“杨侍郎可知这事?”

      “知晓。”杨恂怔了很久,方哑着嗓子说。

      “后来的事,不如杨侍郎来为本侯讲讲?”谢瑢一碗茶没喝完,又说,“罢了,杨侍郎嗓子不便,还是本侯来讲——翻案平反时,锦衣卫并未查清是谁构陷我父,换而言之,或许是当时不该将真相公之于众,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陛下不得已才含糊其词。我说的对吗,杨侍郎?”

      直到三个月前,杨党倒台,当年的构陷水落石出,谢崇与当年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人情同手足,权势一天大似一天,遭文臣忌惮。杨琦作为百官之首,自然要忙着摆脱心腹之患。

      一场宫变之下,没有办法,谢崇只好被拖出去顶罪。待到圣人继位,此时又被有心之人重提,三朝老臣杨琦被圣上倚仗,或许说当时还不能踢出杨琦,这事只好被掩藏。今岁才堪堪水落石出。

      “这场真相,迟了十年。”谢瑢润完嗓子,抬眼看向燃尽的香炉,“本侯等的好苦。”

      咔哒一声,刑房门开了,谢瑢手中的茶盏重重地磕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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