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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雁飞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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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周府上下只有仆人扫洒台阶的细响。
听见敲门声,王妈将扫帚置在一边,前去应门。还未开口,对方仿佛是听见了脚步声,清朗的男声从门外透进来:“安北王吴郢,同李太傅前来应约订婚,多有叨扰,烦请通报周尚书,小王与太傅在此静候。”
这轻轻浅浅的一声,看似温良无害,却让身在尚书府多年的王妈不由得细想。原以为安北王不大在乎这桩婚事,人生大事不过交由拈阄处理,所谓娶亲,不过是个荒唐的由头,便不会早早登门。谁曾想这安北王竟此时便到了侯府。莫非这王爷其实是在乎这门亲事的?不然怎的不给周府撂脸子看?
王妈不敢多想,那安北王在门外谦恭地说着“静候”,自然是不敢真让他在门外候着。
王妈应声打开门,垂首恭迎来人,粗略一瞥,来人身材相貌均是一等一的好,一身紫金华服,贵气却不显庸俗。
王妈招手吆来一帮丫鬟小厮替王爷置马,速往尚书大人处传信,同时恭敬地将这传说中的安北王与年事已高的李太傅一同请进会客厅。“王爷请,尚书大人马上就到。”
订婚,便是三书六礼,样样应俱全。
先帝早逝,而安北王母妃文贵妃早已去世,因而皇帝便派德高望重的李太傅代行父母之职。李太傅早年间曾教导今上与安北王,倒也算得上亲近合适。
安北王吴郢,天生一副风流骄矜模样,骨相生的是异族母亲的深邃,浓墨重彩的一双眼,有别于大都任何皇亲国戚,世家子弟,教人一眼难忘。而皮囊生的却是先帝的温柔多情之相,粉红唇珠,嘴角微挑,耳垂玲珑饱满,自带笑意。放眼偌大王朝,竟找不出一个比安北王更为风华绝代的美人来。
此时这美人,正如一尊面带柔情的观音像,端正坐在木椅上,恭顺地摆出晚辈应有的谦卑姿态,同姗姗来迟的周尚书问安,眼中还含着几缕喜悦,倒教众人拿不准王爷心中对这门亲事莫非是欢喜的?
三书,便是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即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纳采之事,昨日姚公公领了陛下和王府的礼单,早早将那车装的见面礼下到了周府。马车拉了一路,浩浩荡荡,惹的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小王爷这离谱的婚事。
吴郢手指纤长,从身后女婢手中取来一份红折子,打开来,上书吴郢名字,生辰八字。周尚书面色深沉,昨日长谈让他时时留心安北王举动。吴郢也不恼,笑着任他打量。
周尚书也打开一份绛红折子,一同交至请来的算命先生手中,此番便是问名了。吴郢素来不关心此等玄学之事,在他看来,无论此番结婚的是谁,恐怕这算命先生都会高声庆贺,大呼天作之合。可这龙阳之好,原本就是违背阴阳伦常的,要真是计较起来,用这天地阴阳原理来算姻缘,岂不是怎么算都是孽缘?
果不其然,八卦先生兀自算着,边掐手指边点头感慨,“啧啧,两位大人生辰八字极相契合,此次结成伴侣,并非平地生风,实乃是早有因果相连,再续前缘,命中注定啊!”算命先生慷慨陈词,面色红润,神情激动,仿若这卦象千年难得一遇,红鸾星动给他瞧见似的。
吴郢听个乐子,心想真不过如此,觉得有些好笑。李太傅作为男方长辈便打发了点银钱总算让这滔滔不绝的算命先生住口。
问名之后即是纳吉。原本这几步皆需分几日完成,确定双方实为良配。然而此桩婚事不做媒,也绝无退婚的可能,因此寻常人家的谨慎便显得颇为多余冗杂。吴郢自然不想多费功夫,于是今日便与太傅清早带着聘礼连同算命先生都一起上门,准备好过大礼。
李太傅双手捧出礼书,沉甸甸一册,足以彰显着皇亲国戚的婚事不俗。展开来看,不比寻常男女婚嫁的聘礼,礼书上并无金珠宝钗,却是房产地契,古籍满目,名家书画,绝世古玩,机关把件,腰带玉簪……连周尚书都不由得感慨,这礼单准备得真是用心了。
按风俗,回礼时周家应赠与王爷衣帽鞋袜,即是完成了订婚的流程。
此时忙碌至天光大亮,茶都尽了好几壶。罗氏忙命人将准备好的衣帽鞋袜拿上来。
吴郢平日鲜少早起,此时便感到有些精神不济。周尚书命人带王爷至府上园中四处转转,吴郢谢过,说明想自己转转。周尚书作罢似摆摆手,让下人领了路就回来。
吴郢往周府后园走去,身后是尚书与太傅的朝堂之论,身侧有灰麻雀叽喳鸣叫,倒令吴郢前所未有地惬意。
尚书府陈设稍旧,却不难看出此间主人打扫之精心,布置之匠心。小园青石板路整饬光亮,曲径通幽处竹林生长,翠绿一片,生机盎然。
绿意乏眼时,蓦然石板路一折,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仿若置身无人之境。大片大片的粉撞入眼帘,是园中桃树夭夭。粉白相间,似流云低浮,跻身天上人间。微风拂面,桃花瓣随之飘落,掀起初来乍到的俊美王爷的袖摆。晨光和煦,浅金色镶嵌他的眉眼。
吴郢眉目低垂,唇角不自觉微挑,心想,所谓如梦似幻,大抵如此吧。
有别于竹林的曲径通幽,桃林小路蔓生,一条大路直直通向远处,目力穷尽处,青石路末端,又是一折,让来人心生好奇,忍不住向前行进。
若是来人贪恋桃林芬芳,自是眷恋眼前曼妙而不会毅然前行。然而不知这小园的步设者是何方神圣,此番引人入胜,不见得合了大众心意,却正好应了小王爷旺盛的探究意。吴郢一路前行,眼前粉色全作了流云。
猎猎春风起,落英逐衣袂。花瓣零落的哀美留不住恣意的美人。风华绝代的安北王独自穿行于春日花树下,无视灼灼桃红,却沾得一身花香馥郁。
行至路穷处,不见妖冶芳华,也不再绿意深沉,唯有一亭一墙,一案一椅,一人一猫,兰桂竹木杂植于庭,院中洞然,不见得如何精巧别致,却是蓄了满院春光。
吴郢的目光落在那一人身上。
那一人端坐一案前,眉目端正,不似吴郢风流,却是有凛然之气蕴含其中。若是不笑,大约会却人千里,是一副冷冰模样。然而那双杏眼却常含笑意,迎着晨光,明亮得令吴郢挪不开眼。
那人正手誊诗书,笔尖飞舞,潇洒泼墨。一只橘猫懒懒趴在他的腿上,闭着眼颇为享受。
一首诗毕,那人站起身,朝吴郢缓缓走来。方前注意不到,此时再看,这人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吴郢抿唇一笑,“阁下便是周家二少昭公子?”
虽是问句,语气却不见半分犹疑。
“待客不周,王爷见笑了。”周昭行了礼,一双眼盎然。吴郢对上他深色眼眸,竟清晰瞧见了自己的身影映在其间。莫名有些局促,一时不察,混着不知所起的不安缠住思绪,让吴郢一时片刻失了神。
周昭望进他的双眼,那双魂牵梦萦的眼此刻只装着他一人。周昭心尖一颤,旋即砰砰震响,他被震得鼓膜生疼,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订婚了,与安北王吴郢。
经年恋慕,一朝成真。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并无媒妁之言,僭越父母之命,目无祖宗之法,堵上自己的家族的名声,走上一条不归路,却让这举国上下为之瞩目,前无古人,后也不见得有来者。
周昭思绪纷飞,却见橘猫不知何时扒着吴郢的衣袂,尾巴打着弯去够他脚踝,“喵呜喵呜”几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吴郢像它看去,那琥珀色眼睛清亮无比,一如它的主人。
吴郢张开双臂让橘猫跳进臂弯里,却听周昭幽幽开口道:“连生姜都深得王爷欢心,我这即将过门的安北王妃却讨不到王爷的赏识。”
......
吴郢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周家二公子,传言里小小年纪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又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家风清肃,不知多少大都的妙龄少女盼着与他见上一见,此番话一出口,吴郢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游。
“周二公子说笑了。”吴郢旋即整理好表情,暧昧地说道。那一双桃花眼流光四溢,款款深情地落在眼前人身上,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瞬间压缩至一指余,名为生姜的橘猫不满地跳出吴郢的怀抱,吴郢轻笑,“瞧,生姜可不及二公子你这倾国倾城的准王妃。你是我的,可它不是。”
吴郢仰头,温热的呼吸裹挟着适才的桃花香,令人神迷。下颌牵拉出勾人心弦的线条,他用鼻尖抵着周昭的鼻尖,一个悬而未决的吻,带着安北王爷的宠溺:“我与二公子乃天赐良缘,三生三世都换不来的神仙眷侣,别说一只猫,就是这世上所有人事,加起来都抵不过本王的安北王妃。”
周昭料到吴郢自有应付话术,但先前一瞬的惊诧可是明明白白落在他眼里。虚传风流之名一事恐怕确有其事。
皇帝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保吴郢?
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就见吴郢带着桀骜的笑退开些许,“按风俗,订婚应当备一白雁。”
“王爷为何不备?”
“白雁,意在阴阳好合。我本不谨阴阳之道,因而不送白雁寄情。这三书六礼,一日而成,可见我本不在意这些虚礼。但若是聊表心意,可不能叫我这未过门的王妃失了脸面。千古第一男妻,必然是十里长街迎进王府,让这世人皆知,我与二公子情深意笃,必将千古流芳。”
周昭听着这番话,知晓吴郢在刺自己。不谨礼数,恐怕是这小王爷还没过门就先烦了这拈阄而来的“媳妇”,懒得再多费功夫。那看似细心的礼单,只怕都是皇帝差人打点的。宫廷做事,岂有不周?什么“千古第一男妻”,十里长街过去满城流言蜚语,哪里是千古流芳,只怕是遗臭万年。
周昭心中叹气,小王爷还是这般,吃不得一点亏,人前演戏惟妙惟肖,人后做不得忍气吞声顺其自然的事。
“谢王爷爱怜。”周昭仍是一副笑眼,纯真地仿若听不懂吴郢的话,只真心为“出嫁”而高兴。
“我与王爷,日后定当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