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拈阄娶亲 ...
-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姚公公啪嗒着小脚拈起地上一只木签儿。
木色古朴为底,朱砂明艳其上。那木签上端的是隽秀行楷,上书 周昭二字。
姚公公谄媚地递上木签,吴郢只淡漠地瞥上一眼,旋即微微一笑对上姚公公的视线,一双桃花眼随之顾盼生光。饶是姚公公,都不得不为这王爷之俊美暗自心惊。
“有劳公公。”吴郢侧点头,身旁婢女忙递上一只小荷包。姚公公做推辞状辞了几下便收下了。彼时这俊美王爷正好脾气地抿了一口茶,轻声到:“劳烦公公替王府传周府一声,明日下聘,七月初三大婚。”
他倒要看看,这周昭,又是哪家送的鸩毒。
.
“今日王府拈阄,周家二公子中了。”
“噫!怎的周家也淌这浑水?周家三代书香门第,代代耕读诗书。传闻那二公子早年在外四处游学,名声甚佳,如今倒叫我看走了眼,不想周家也是这等攀龙附凤,不顾礼俗伦理之徒!”
“可不是嘛,您瞧这喜好男风,便是纨绔子弟平日在家中畜养几个都上不了台面。这明目张胆的拈阄娶亲,我还是头一会见!皇天在上,这安北王爷真是漠视王法!”
“此话错矣!你不知,此桩婚事,是今上特许的!”
“这......”
“蛮女之后,果真粗鄙无礼!”
“可是苦了周家二公子了,以男人之躯,行女子成婚之事......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
街头茶摊从不讲究,坐下一碗茶,一枚银钱,便可从晌午叨叨至暮色昏沉。车夫满头大汗,行商风尘仆仆,谈资可从家中鸡飞狗跳至朝堂皇亲国戚如何如何。无人考究其真假,不过是彼时说来尔时忘,夸夸其谈而已。然而此间人物来历种种,总不乏所谓坊间秘闻,风言风语到还真是事实如此。瞧着今日话题全在那纨绔王爷头上,周昭一袭粗布衣裳,笑眯眯端着杯茶坐到那人群之间。
“诸位可是在聊那安北王吴小王爷?”年青人眉目端正,一派正义豁达之气,不由得令众人心生好感。
“可不是!这纨绔可要翻了天了!”坐在周昭身旁的当是个车夫,手中厚茧磨着陶碗,茶水晃荡着洒出不少,“娶男妻,像什么话!”
“就是就是!今上还准了!我瞧这蛮族之后,不过是个祸害!”对桌之人面容粗犷,严重厌恶之色尽显。
“就是就是,还陪上礼部尚书周家的二少爷!”
......
众人七嘴八舌,眼见刚压下来的话头又被挑起,众人细数那纨绔王爷过往种种,什么流连烟花巷,什么调戏哪家偶遇的小公子,更有甚者,连“强抢良民”都编排得有鼻子有眼。
周昭抿了一口粗茶,幽幽道:“哦,我怎么听说不是这样?”
他气质超然,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众人不禁噤声,好奇地听他娓娓道来:“唉,你们不知,这周家二少爷原本就知道这吴小王爷喜好男色,早早就倾心于他了。此番正是梦想成真呢。”
“这!......”
众人面面相觑,那车夫板着脸问:“你莫不是胡诌,有何依据?”
“各位应知,那周家二公子名昭,可知,他字安庭?那安,正是安北王的安,庭,则是洞庭的庭。”
“为何是洞庭的庭?”
“因为他二人,正是在洞庭湖上初见的。”周昭抿唇一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他二人,渊源可深着呢。”
众人自是惊得说不出话。待到有人再问,周昭仍是摆出那样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而不答。
众人各自心下暗自忖度,有人猜他莫不是亲近周府公子的下人,言语间早已对他的话信了个八九分。
待到夕阳渐颓,众人怀揣一肚子八卦归家去。
而街尾人尽处,橘黄赭色下,端坐一只仿若翘起尾巴的笑面狐。
这“笑面狐”今日功成身退,美美掷下几枚银钱,拎着远行用的布包,悠悠然回了家去。
.
绛红朱门,檀木牌匾,阴刻“周府”二字,而一人粗布白衣,正立于这大门前,仿佛与这府邸格格不入,却确然是此间的主人之一。周昭抬手触上那生了铁锈的瑞兽门环,前尘往事纷起,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全不如先前洒脱自在,倒尽是拘泥局促。
一时半刻,他终于是下定决心握紧门环,用力砰砰敲响。金属撞击声清冷,钝地在长街回响。周昭低眉敛目,门内脚步声远远而来,带着热切的急促,他却难说这脚步声是否是迎他而来。
大门缓开,像是早知道来人是谁,屋内灯火通明,众人皆坐在前院里,而此番来开门的,不是府上的老妈子或是丫鬟小厮,而是堂堂礼部尚书夫人--是周昭的母亲罗氏。
心如擂鼓。所谓近乡情更怯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漂泊在外热切的思念与未能尽孝的悔恨。
灯火之下,是他熟悉的不苟言笑的父亲,温柔如水的大哥与和大哥举案齐眉多年的嫂嫂。小侄子早已从他印象里的襁褓模样长成如今的活泼少年,而母亲早已眼含泪水,细细打量这多年未见的儿子。
周昭默然。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下月初三,他便会再次离开尚书府。期间不过短短两荀余。
万事销不了他不孝二字。
周昭后退一步,就在这温馨美满的场景前双膝跪下,众人来不及扶起,便见他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罗氏心尖一颤,忙从地上扶起他:“安庭,你这是做什么?从前的事都过去了......”
周昭见她双鬓微白,愧疚漫上心头,沉声道:“祖宗父母在上,周昭不孝有三。”
“你......”罗氏泪如雨下。
尚书大人摆摆手,面色微沉“让他说。”
“不肖子周昭,十四与人私定终身,罔顾礼法伦常,罔顾祖宗父母颜面。此为不孝其一。”
“十五一声不吭,背井离乡,二十一归家,不过三旬又出嫁王府,未能尽膝前承欢,侍奉父母之职,累哥哥嫂嫂半生辛劳,此为不孝其二。”
“弃家学,断子孙,未能实现学问与血脉传承,此为不孝其三。”
“周昭自知有愧于父母,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加之我对王爷一往情深,王爷有需要,周某自难违抗。”
“此生已负舐犊情深,自难亏欠金玉良缘。自知目光短浅,尽在朝暮之间。”
灯火摇曳下,屋内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侄子看得一愣一愣。周景今年不过十二岁,却也懂些儿女情长。周景也曾听父母提起这背井离乡的小叔叔,说他情根深种,痴怨缠身种种。不想今日这一见,还来不及瞧清这传说中模样甚好的叔叔究竟是怎么个相貌,就先被这从未见过的大阵仗唬得心下惊叹,总算是感受一把这所谓“情种”究竟是个什么做派。
想来这叔叔十分了不得,不仅将是这世间第一位明媒正娶的男妻,还能让严肃的祖父明明恼得青筋暴起,却最终只是顿了顿,就让这小叔叔进屋歇息话往事了。约莫叔叔一定有什么让祖父不发怒的妙招,要是学来试试,说不定他再踢蹴鞠时碎了祖父的花草,祖父也不会生气了。
存了讨教学习的念头,周景贴着周昭坐下了。周昭摸了摸他的头,温和笑道:“你的名是景?”
周景用力点了点头。
“景好,光芒明亮,开阔顺遂。”周昭说着从一个旧到发白的灰布带里掏出一个草织的蚂蚱,栩栩如生,是周景从未见过的样式。周景欢喜接下,忙道了声“多谢叔叔”就玩起蚂蚱了,早将来此目的忘的一干二净。
“景儿喜动,不似安庭你,小时候文静乖巧,像母亲。”周家大公子时任礼部侍郎,在宦海沉浮多年却依是少时温柔缜密的性子。从前周昭离家出走时,身为哥哥的周映便多有阻拦。多年来,周昭偷偷打听家里的讯息,都是大哥背着父母给远在他乡的周昭寄信。如今两人重逢,看似阔别已久,实则熟稔不减当年。
“安庭的性子呀,骨子里还是像老爷。脾气又倔又硬,不听劝。”罗氏目光似有所怀念,又似有所慨叹,最终只是掩唇而笑。
外界传言礼部尚书面容肃正,实乃严父之相。殊不知周家素来治家宽松,不拘辈分男女,平日说话你一言我一语,颇有别家所不曾有的热闹温馨之气。周昭在外午夜梦回时,常想起从前幼时家里围炉煮茶,自己总学着父亲装成一副高深的模样,一板一眼谈吐,闹的罗氏与周映都憋着笑,说他像个老学究。唯有尚书大人不笑,仔仔细细听他讲述,又条分缕析教导,教他治学之理,为人之道。周昭幼时甚是崇拜父亲,总是刻意模仿父亲的一言一行直到十五岁。长大后看似变化许多,骨子里却仍免不了父亲的倔脾气。
尚书大人清了清嗓子,说起要紧事:“从前往事此刻来不及再提,多年来你去了哪,做了什么,你未曾告知父母,长兄替你掩瞒,让你母亲替你忧愁,以泪洗面,你确实不孝。”
周昭垂首,沉默不语。
“父亲......”周映皱着眉开口,“安庭他......”
“你是我教导而成的,子不肖,父之过。你自作主张离家,我不信你会因父母反对你恋慕安北王就私自离家,我信你自有分寸。方才在门前说的一番话,不足以赎回你的罪过,但我当这是你给的交代。如今你和明坤以周家的名号送递名帖,甘愿嫁入王府,拈阄的结果也遂了你的愿,结局已定,覆水难收。不论这是你与王爷是确有些缘分,还是你暗中做了手脚,今夜以后此庄事便再不是你儿女情长一厢情愿的小事。周家朝中地位必会水涨船高,当朝局势再将变动。”
“父亲放心,我定当竭力保全周家。”
“只怕不由得你说了算。今上时不时传召安北王进宫训斥,看似是次次打压,实则探子来报,安北王传闻中纨绔的名声并无实据。如今我知晓其间种种厉害,朝中那帮老狐狸必然也知晓。此次拈阄选亲送去名帖共五十三份,份份背后都有朝中势力的影子。”
“所以这安北王,拈阄选亲一招,既是让朝中势力暗中角逐,更是让今上表明态度。而今上的态度就是周家。”周映沉吟道,“由此可见,这位安北王爷着实不一般。安庭,你到王府,有些事情未必如人愿,务必小心为上。”
周昭顿首。
多年未见,大事当前,三人谈至更深露重,天蒙蒙亮才歇下休息。
不想翌日清晨,“笃笃”的敲门声早早地惊醒了周府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