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我们》李麦麦

2、第一章

　　1998年春。
　　朝阳医院妇产科。

　　祝金河祝望南这对父子俩在病房外反复踱步绕圈，一个比一个着急。
　　江冲淡定多了，坐凳子上冲他们摆手：“祝叔您坐下休息会儿吧，都两三个小时了，小心累着。”语气急转，“还有你老祝，你赶紧招呼老爷子坐下啊，孩子没生出来，再把老爷子累着可怎么办。”

　　祝望南觉得他说的有理，扶起祝金河，道：“爸，先坐下吧，医生说马上了。”
　　祝金河啪嗒拍掉祝望南的手，“坐坐坐，就知道坐！你说你，怎么不懒死你啊！当年我打仗那会儿，连着站了三天两夜都不嫌累，这么一会儿累什么累！你要累你坐着去，别耽误我等我孙女！”

　　祝望南从小被训到现在，这会儿早就五官麻木，六识无感了。
　　他看了眼江冲，像在说‘你让我劝一个刚五十多岁，扛过炸药包的老先生休息，你还不如直接送我归西去泥土里休息。’
　　江冲接收到他眼神，很马后炮地扯扯嘴角，眼神尽是‘我都是为你好。’

　　十分钟后。

　　随着一声洪亮的“哇”，护士推门而出，报喜道：“生了生了，一男一女，母子平安。”
　　祝金河冲到最前面，“我家是闺女吧，是吧是吧？”

　　护士说：“李淑婷的是女儿，姜彤的是儿子。”
　　祝金河、祝望南、江冲同时道：“太好了太好了！娃娃亲成了！”

　　自此，祝愿、江知远在降临这世界的第一刻，就被这三个男人敲定了姻缘。

　　祝愿的名字是爷爷祝金河一早起好的，江知远原本叫致远，他妈姜彤从产房出来后，顶着一头虚汗，直接改成了江知远——寓意是这样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定姻缘等等。

　　俩孩子七天抓周也是两家一起办的。
　　祝愿她爷准备了拳击手套，她爸准备了钱，她妈准备了空气。她姥爷姥姥本着多年育书教人的文化底蕴，给她准备一套四大名著，和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
　　最后，祝愿抓了钱。
　　江知远那边，他爸妈啥也没准备，爷爷奶奶准备了算盘和模拟枪，寓意他未来要不有钱，要不就做人民警察，成为能为民除害、为国争光的大英雄。但江知远最后被他妈强行摁着抓了祝愿的手。

　　祝愿她妈在怀祝愿时，创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祝愿抓周第二天她妈就重返事业。
　　在祝愿印象里，整个青春期，只有她熬夜晚睡才能偶尔见到她妈。而她爸当时在忙自己的影视公司，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可他爸又心疼闺女，后来长大点能带出去了，就随身带在身边。

　　但这都是后话。

　　祝愿江知远六岁之前都住在一个大院里。一栋楼两层，只有他们上下两户。

　　半岁之前，祝愿都是被阿姨看大的。
　　吃这个世界上最贵的奶粉，体重却是江知远的一半。

　　后来江知远他妈看不下去了，就挤了奶给祝愿送去。但祝愿嘴又刁又欠揍，宁愿瘦成猴也不吃江知远他妈的奶。

　　祝望南年轻时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却差点在祝愿一岁前抑郁而终。儿媳不管闺女，爹又忙得不着家，老爷子就天天抱着祝愿，哄她睡哄她吃，学狗爬，当马骑，变身小猫咪，只要是能想到的招儿全都轮了一遍，无奈祝愿是个不爱笑不爱说话的。小小年纪还不会走路，却先会气人了。

　　祝望南愁啊，楼上江知远天天吱哇乱叫，哭笑声比义勇军进行曲还生动。他日日听着，再低头看闷葫芦的祝愿，那心情落差，简直心焦气闷，无时无刻都想......
　　想想还是算了。

　　江知远一岁不到就会说话走路，小腿扒拉着去瞅摇摇床上安静咬奶嘴的祝愿。
　　刚张嘴准备嘿嘿笑，祝愿一抬手就把他的脸推开，他脚下不稳，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哇哇哇——”江知远当即哭到鼻涕横流，“坏，坏，坏——”
　　“哎哟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又摔倒了啊。”
　　刚刚休息会儿的祝望南和阿姨同时赶到，祝望南去瞅祝愿，阿姨扶起来江知远，拿纸给他擦眼泪鼻涕。

　　江知远越哭声音越大，哼哧哼哧地往外喷着鼻涕，嘴里还在念叨：“宝、坏——”
　　‘宝’‘坏’是江知远最先学会的两个字，直到他三四岁了，还天天念。

　　祝愿一岁半才学会走路，刚走了两步就不顺心了，抬手就把旁边已经走路很稳当的江知远推到在地。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知远，重重哼一声，再跌跌撞撞的继续走。

　　江知远他爸江冲看到后，很是忧心的跟他妈说：“咱儿子以后不会就这样了吧？”
　　江知远他妈姜彤正在给祝愿织帽子，“哪样啊？”

　　江冲犹豫着说：“受气包样儿呗。”
　　姜彤立刻抬头：“什么意思？你儿子还想踩愿愿一头？”

　　江冲猛地摆手：“不能不能，咱儿子哪有那么高的志向啊！”
　　姜彤继续织帽子：“这还差不多。”

　　听到这番对话的江知远还不懂其意思，但已意识到情况严峻，仰头哇哇大哭起来。
　　姜彤一声吼：“闭嘴江知远，再哭愿愿就得嫌弃你！长大也不会娶你了！”
　　江知远不明觉厉，却闭了嘴。

　　祝愿三岁之前常在江知远家蹭饭。
　　她妈一个月25、6天不回家，他爸也忙，晚上要很晚才能回来。
　　祝金河也去，他不爱吃阿姨做的饭。

　　姜彤妈妈是全职主妇，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抓着祝愿江知远的小手出去遛弯儿。
　　祝愿她爸第一次觉得这样不好，是有次回家早，看到姜彤居然在给小祝愿和小江知远举办婚礼。
　　俩孩子穿着有模有样的纱裙和西装，在姜彤这位司仪兼婆婆的指挥下，三拜九叩，礼成送入洞房。

　　.......
　　虽说一早就定了娃娃亲，可祝望南看到这幕，还是瞬间有种心肝被人生生挖出来的痛不欲生。当即决定以后要把祝愿带在身边，下决定一定要好好珍惜跟闺女相处的剩余二十几年。

　　然而——
　　“祝望南你是不是要死啊！”

　　祝金河像年轻时那般，揪着祝望南的耳朵猛地踹开书房门，把混账儿子扔了进去。
　　然后，里面传来异常惨烈的“啊啊啊，爸、爸、爸我错了爸，我再也不带愿愿出去了。”

　　小孩儿自然不知道婚礼是什么，但江知远学会了一样——结婚要亲亲。
　　他们住的大院里东南角有个小土堆，三面围墙，被几颗大杨树遮挡的很严实。

　　江知远把祝愿拉到那边，又把早早埋在那里的他妈的结婚戒指挖出来，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对祝愿单膝跪地，说：“祝愿，你愿意嫁给我吗？”
　　四岁不到的祝愿，结婚场景却已至少经历过十次，她伸出手，很艰难地翘出食指，“愿意。”

　　江知远重重点头，说着“我会对你好的”然后把戒指戴到祝愿手上。
　　姜彤的流程到这里就结束了。祝愿转身要进行吃席环节，手却被江知远拉住。

　　她回头，发现小男孩儿额前的头发湿了。
　　还穿着棉坎肩的祝愿很疑惑地问：“你热吗？”

　　江知远甩头的动作大到要把汗都甩出去了，“我，愿愿我想，我——”
　　祝愿很酷地问他：“干嘛？”

　　江知远咽了口唾沫：“我该亲你了。”
　　祝愿没见过亲亲，她长这么就没见过她爸妈同框，听江知远说完整个人都愣愣的。
　　压根儿没懂。

　　江知远双手抓着祝愿的双手，缓缓往前顷身。
　　直到呼吸扑在脸上，祝愿才说：“亲亲跟吃奶嘴一样吗？”

　　江知远定住，陷入思考：“好，好像一样。”
　　祝愿哦了声，歪头就咬在了江知远嘴上。

　　！！！
　　嘴唇的痛感一秒传来，江知远却不舍得躲开，只能疼得跺脚。

　　脚边的尘土被跺的飞腾起来，弥漫包围在两个双手相接、嘴唇咬缠在一起小人身边。
　　有点呛人，有点眯眼，却很梦幻。那是江知远印象中最美的海市蜃楼。

　　“哇，他们在亲嘴哎！”
　　不远处响起一声稚嫩的惊呼。
　　“快来看啊，他们真的在亲嘴！”

　　在一片脚步声中，祝愿的小乳牙松开江知远的嘴唇，望过去。
　　四个小孩儿中，为首女生穿了身黑色耐克运动服，扎着哪吒同款的两个揪揪。她旁边是个锅盖头的那孩儿，长得斯斯文文。后面两个男孩儿的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黏满了泥巴，表情很呆。

　　为首的女孩儿盯着江知远的嘴巴看了会儿，扭头看祝愿：“是你在亲他吗？”
　　祝愿摇头，不是亲，是在咬。

　　咬奶——嘴。

　　那女孩儿又说：“我都看到了，你说谎，说谎的小孩儿是会烂舌头的！”
　　祝愿皱皱眉：“烂舌头？”

　　锅盖男儿怯懦懦地说：“对，爷爷说不能说谎，说谎会烂舌头的。”
　　祝愿哦了声，吐出舌头给他们看，又说：“我舌头是好的，我没有说谎。”

　　对面刚说话的两个孩子愣了，互相对视。
　　女孩儿说：“她没有烂舌头。”
　　那孩儿说：“她没有说谎。”

　　女孩儿点头，又看向祝愿：“那我们做朋友吧，我叫钟靖雯。”
　　她指指锅盖男孩儿：“这是常司宇，他爷爷超厉害哦，你们有事就找他爷爷，啥都行。”然后又看向后面两个等着被介绍的脏兮兮男孩儿，顿了下，不在乎道：“这俩是我马仔，不用知道。”
　　俩泥孩儿洋溢的笑脸瞬间垮掉，心道我们就不配拥有姓名嘛！

　　祝愿愣了愣，“不要。”
　　钟靖雯一惊：“为什么？”

　　祝愿很断定道：“你会烂舌头。”
　　钟靖雯：“！！！”
　　常司宇：“.......”

　　钟靖雯：“你瞎说！我才不会烂舌头。”
　　祝愿哼了声，“我就知道。”

　　说着转身看一直沉默隐形的江知远，问他：“你要跟她做朋友吗？”
　　江知远双眼浸满泪水，嘴唇肿如香肠，猛地甩头，气声道：“我也不要。”
　　祝愿满意点头：“那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