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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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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好像就在昨天,不过今已刮着冰冷彻骨的风,前几日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下雨,好不容易守到阳光,却还是冻的人发颤。
林子霜是最怕冷的,他手脚总会冰凉,凉的和整个身躯不是一个人身上一样,脚上要套两层绒袜,手也要一刻不停的暖着,不然会冻到发麻甚至没有知觉。
他望着小雨打过的旧院子,他长大的地方,他的家,心中有些感慨。
天空是蟹青色的。
院子的角落里摆了几盆花,正张牙舞爪的开着,和着荒凉景大相径庭,那几盆花,几盆菊花,开的正艳正盛,在角落里和这寒冰似的秋争斗着。
“妈,您别出来了,我进去。”林子霜看见门帘动了一下,忙喊道,提上手里的东西用手肘推开了门,他比门框高处些许来,还得低低俯下身子才能进来。
他一进来,镜框上就蒙了一层水雾。
林子霜长着标志的凤眼,他今年30岁,母亲最近身体抱恙。
“妈,您上我医院看看吧。”林子霜在老式火炉边把手烤暖才走到母亲面前。
林母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织着一双手套,已经可以看出雏形,她脸上皱纹很深,不过笑容更深,像一朵盛开菊花。
“嗐,我又没事,去医院干嘛?白遭罪...”林母撇撇嘴,从老花镜中抬眼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开始织手套。
“这怎么是遭罪呢?您老是腿疼也不是事儿啊,就检查一下,走个程序嘛。”他翻着带来的东西,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按摩仪和几片外敷的膏药:“喏,这个是按摩仪,您看,得按这个...按一下就是一档...三下就是三档...再按一下就关了...”
“洋玩意儿,不会用。”林母看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儿子蹲下给自己介绍着按摩仪,居然还是比自己高,她突然有些不服气的挺直了腰板说。
林子霜无奈失笑:“行行,我给您按腿,这个膏药是舒筋活血的,促进血液循环,没事贴一贴奥。”说罢,撕下来一贴给母亲贴上后,一下一下的给她揉捏捶刮着腿。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林子霜不死心的劝着。
“不去。”林母想起了一些事,戳的她眼睛有些酸涩。
“妈,您到底在担心什么?怕看不好病?您真的应该听我的去看看,腿病没恶化之前能治的...”
“你才腿病,我腿好着呢。”她说着便踢了踢腿,突然感觉一阵酸痛:“嘶...”
林子霜笑了一下:“哼,这不好着呢吗?”
“逆子,敢笑你妈?”林母瞪他。
“您真的应该去看看,别的医院不去,去您儿子在的医院看病还不成么...现在腿病...”
林母无情打断他:“停停停,你说过多少次了?念叨谁呢...”
“我说了那么多次您不也一次没听啊。”
林母白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我跟您说,医院好多老头老太太呢,都能跟你聊天,医院伙食也好,您要是住那儿,还能天天看见我,我也不用来来回回这么跑了不是?您要是答应,我现在就好歹拾掇拾掇东西,咱现在就走...”
林母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眼睛浑浊的看着地板:“我去了有什么用?白给你添乱...”真有用的话..就不会有人有钱治病还会死的了...
“说实话,去医院比现在更让我省心,这样您去不去?”
“不想去,白花花的,像灵堂。”
林子霜无言,看着自己母亲看了好久,上前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自己声音有些酸涩了:“不会像灵堂的,说什么话...”
……
林父是突发心脏病,尽管赶上了抢救黄金期,却因为之前大大小小的病症没痊愈,脑袋里还有块小肿瘤,最后没抢救过来。
林子霜不是主刀,那时他只是医院里的一个小护工,连手术室都进不了。
但是那天,他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好久,搀着母亲,他想哭,但是得憋着,他不能让妈妈担心,他多么想现在冲进去,以一位医生的身份冲进去,拿过手术刀,以自己丰富的理论和经验说:“我来。”
他幻想着,却和幻想搁了一扇白花花的手术门,他只是一个小护工,那门无情的把他挡在外面,告诉他:你没资格进去。冷酷无情的让他在外面等了八个小时,母亲被安置到空闲病房,他还在等,坐在,蹲着,站在,旁人没人理他,有认识他的,他也得管那个人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主任”,或者拉着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问他情况。
人家哪儿有时间理他,出来的一个个医生,身上没有不沾血的,敷衍安慰两句也就又进去了,手术灯灭了又亮起,灭了又亮起。
每次亮都像希望,每次灭都像是崩溃。
他真想...真想冲进去...看看父亲的情况...真想自己操刀...自己上阵,自己才能安心...
手术灯终于,彻彻底底的灭了。
林子霜呆呆的望着那手术门,里面出来一个医生,对他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的话,什么“生死有命”什么“最后一面”什么“早登极乐”……
怎么就登极乐了...父亲怎么了?他不明白,父亲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不就是突发心脏病...怎么就最后一面了...里面的是谁?肯定不是父亲...肯定不是...
林子霜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大脑一片充血。
他觉得脚都迈不动了,就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睛无神的往里张望着:“不可能...”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可是父亲呢?父亲怎么了...怎么是进来之后连命都没了呢....
他瞳孔缩了缩,似刚认清这个事实一样,命没了...爸...
有辆担架车从里面推了出来,躺着担架上的,那个白了一半头发的,国字脸的,原本紫红的嘴唇现在变得毫无血色的...那不是父亲那是谁啊!!
“啊...老林....!老林!!”林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她冲到担架边,瘫跪下握着林父的手,不停哭着,抚摸着他的脸。
林子霜精神一片恍惚,貌似是母亲的哭声把他唤醒了,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跪到母亲身边扶着她:“妈......”他像被欺负了的孩子,哽咽的喊着:“爸!!!你睁开眼,你看看我啊爸...爸...您想去登山,我给您卖登山杖,我陪你去...您醒醒,您醒醒,我肯定带您去...”他双手撑在担架上,那挺直的后背在这一刻弯了,弯了个彻底,他脑袋充血,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我肯定带您去...咱爷俩还没一起钓鱼呢...您醒醒,您看看我啊...”
林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林子霜还要调整好心态去安慰母亲,他一个奔三的男人,在这一刻,分不清是冒的冷汗还是泪,就这么,毫不吝啬的掉在地上,一滴,一滴...
原本冷清的走廊人突然多了起来,有的是路过,更多的是看热闹。
“怎么尸体还在这儿?”
“医院又医死人了?”
“别瞎说。”
他们嘈杂的声音此刻撼动不了林子霜分毫。
医生来了:“林工,节哀,请允我把尸体推到太平间,后事还请你们办好。”一系列有条有框的术语说完,医生头也不回的,推着父亲走了,只剩下他和母亲,孤零零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砖擦的锃亮,昏暗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医院还是医院吗...旁边的病房里传出欢声笑语...为什么欢声笑语喜极而泣不属于自己...为什么...
林子霜眼眶红了,他锁着唇终于承认了这个现实,狠狠的闭上了眼。
母亲的哭声萦绕在脑海边。
他却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手术室里的是自己...如果自己再努力一些...如果自己能治好父亲...如果...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如果,他现在就是一个小护工...只是一个小护工而已啊...
他在这儿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去死...还不如去找父亲...
他悲痛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扬起头,以最后一道心里防线快速调整好情绪——他还有妈妈。
是啊,他还有妈妈,他怎么能这么自私,他怎么能想死呢...
小时候,家里很穷,那时一家三口就住在一个还没有现在医院厕所大的小砖瓦房里,有时候有饭,有时候没有,有饭的时候,那饭是父亲给别人搬砖,一块一块搬回来的,可是那么高的房子,怎么会不受伤,父亲受伤的时候,就是母亲带着他去给人家缝拉链,他那时候不到处跑,也不是不懂事,是学着街边那乞丐的模样,从垃圾桶边上捡一个人家不要的破碗,让街上的叔叔阿姨给他点吃的,母亲干到半夜,看到满脸黑灰的林子霜,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手里捧着两个凉了的馒头和三块钱。
母亲问他:“子霜,人穷志不短,不能偷东西,乖,哪儿来的,给人家还回去,听话。”
小子霜吸溜着鼻涕,掩盖着腰侧让人踢出来的伤,神采奕奕的告诉妈妈:“这是叔叔阿姨给我的!放到我的小碗里...”
妈妈于是就搂着他说:“孩子...好孩子...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妈妈在呢..妈妈在呢。”妈妈拉着他小小的手,用馒头和一块钱换了软乎乎的小糖饼,又给父亲买了馒头。
有钱的时候,买两个白面馒头,再好就是买糖饼和咸菜。
林子霜还吃过树叶...他饿,他真的饿,他看到家门口有人喂狗,喂的都是火腿肠,有人喂小猫崽儿都是拿奶瓶喂的牛奶...
他没见过,也不敢想。
林子霜一直都明白,想保护好照顾好自己在乎的人,只有变强,也只能变强。
……
林子霜轻轻抚着母亲的后背,像她小时候抚着自己一样:“妈,我在呢...我在呢...”
母亲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是那白花花的天花板吗?还是那难闻的消毒水味儿?按理说自己也应该讨厌的,为什么还在里面工作呢?...
对了,是因为父亲。
“子霜,我没病,腿一到这阵就犯,你也知道,老毛病了,贴贴膏药也就好了,倒是你。”她说着,把刚刚织好的手套拍到他手里:“注意保暖。”
“知道了。”林子霜紧紧握住深蓝的棉手套,贴在自己的胸口。
父亲死后,他心里除了母亲,空荡荡的,多么想再填满一次,可是又有谁知道..当年的那个林工,能一跃成为主任呢,又有谁知道...当初为了两块钱求着人缠着人让人踹了一脚的狼狈的小野狗,竟也能平步青云...
他心里空虚的紧,多想在尝尝心热热的感觉,多想...多想啊。
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学着别人乞讨的野狗,护着食不惜被人骂“小骗子”被人踹被人踩...也要护好食,也要保护好妈妈,也要为了当初的一个遗憾,一直弥补...弥补,把洞用东西结结实实的填满,挖的却是自己的心。
要是有个人...像父亲那样的人,能陪陪他,和他说说话...能理解他...该多好...该多好啊。
林子霜也不知道自己继续从医的选择对不对,他是想弥补,每一台手术,他都用心的做,没有失误没有死亡……每做一台手术,患者家属买那些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的果篮和礼品来送给他,他只觉得心安,东西并不会收。
他只求心安。
他不后悔,但他愧疚,遗憾。
他何尝没有妄想过那时,自己也给医生送果篮,那隔壁病房的喜极而泣代替自己悲痛欲绝放声痛哭,现在的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
……
风吹落了几瓣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