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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0.05.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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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重心的那一刻,路嘉阳的心底是很平静的。
他身上这件玩偶服是特别厚重的款式,他在里面并不能很自如地活动,行走移动全都要靠工作人员搀扶。就算他现在有心想要调节身体平衡,也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不过厚也有厚的好处,起码摔在地上的时候,应该可以起到足够的缓冲,让他不那么疼。
倒地的那零点几秒里,他甚至抽空思考了一下,等会儿要是撞坏了东西需要赔偿,该找个什么借口问家里人拿钱。是说弄坏了同桌的限量版球鞋呢,还是弹断了室友新买的吉他呢。
撒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的父母也不会真的计较他要钱的原因。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既没有撞到东西,也没有摔到地上。
有个人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接住了他,而他不仅带着这位救命恩人一起摔了个跟头,现在貌似还把人家的腿压在了身下。
眼前彻底失去了光明,黑暗激发出了路嘉阳心底潜在的不安与慌张。
行动不便的弊端这时就突然暴露了出来。
路嘉阳奋力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太重了,真的太重了。
身上这件衣服就像是枷锁,将他牢牢捆在了地上,挣扎不脱。他也不敢用力,怕弄痛身下的人。于是他就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趴在别人身上,期待着有人能将他从困境中带出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有些模糊,像是凑在他的耳边,同情人呢喃一般。
随后,一双手抓住了玩偶外套。
他感受到了用力。
这应该是一双健康的手,骨节分明,略带青筋,恰到好处的削瘦。薄如蝉翼的皮肤下是澎湃流动的血液,一下,一下,带着青年人气息和心跳,跃动向上。
路嘉阳幻想着。
自小学习美术使得他很容易便能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中。
在这一刻,周围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嘈杂的噪音慢慢退去,只余那人轻浅的呼吸和耳边心跳打鼓一般声声作响。就好像……
世界停了下来。
时间为这画面凝滞。
眼前慢慢开始有光线,声音回潮一般涌入耳蜗。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被人群包裹。嘘寒问暖将他团团围住,他没有一丝反应,他的大脑还停留在刚刚,中央处理器好像坏掉了。
路嘉阳的视线有些模糊。为了方便穿玩偶服,他没有戴眼镜,虽然度数不高,但距离远,他只能凭着感觉牢牢盯住那个方向。
他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黑,站在柜台的灯光下,亮得有些扎眼。又看见自己置身人海,却穿着笨拙的白熊服装,跌跌撞撞,像个异类。
世界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他与他各自站在两端。
刚刚也太失礼了。他后知后觉。
路嘉阳任由自己沉没在幻想的海洋,直到有人试图摘下他的头套,才猛地回过神。
他不能露出他的脸,就算路滨已经走了,万一还有别的熟人看见了,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一桩。
外面实在是太吵了,他只能手舞足蹈,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示自己没事,不需要脱衣服检查。
终于收拾得差不多,工作人员催促着他去下一个柜台旁送花,临走前,路嘉阳想给那个人道声谢。说不上来是因为他扶住了他,还是因为那一场由他引起的短暂却又浪漫悠扬的幻境。
不过很显然,即使他凑得再近,也没有人能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听见一个被闷在大型玩偶中的声音。
路嘉阳蹙着眉毛,有些郁闷。
突然他灵光一闪。谢意嘛,也不一定要说出来的吧,只要表达到位,怎么不算是表达感谢呢。
他回想了一下,朝着那人做了一个职业生涯中最完美的比心动作。
如果不是旁边有工作人员盯着,他想他也不是不可以送出去一支玫瑰。
唯有浪漫可以赠与浪漫。
路嘉阳的兴奋上头来得有些后知后觉,透过头套的空隙,他能看见眼前人的嘴泛着自然的红,一张一合,像是在对他说谢谢。
这人怎么还抢我的词啊。
路嘉阳心中腹诽,颇有些无语地晃起了脑袋。
话都让你说了那我说啥。
也不知道那人是脑补了些什么,路嘉阳又看见那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次说得有点多,路嘉阳没有看懂。
但这不重要,那些浪漫的深意都在路嘉阳的心中。他的感谢也无需回应。
工作人员又开始催他出发,路嘉阳半推半就地跟Dior柜台告了别。
接下来的时间里,路嘉阳都是在风平浪静,枯燥乏味中度过的。他本身的目的也不是赚钱,在重复的工作中,他的灵魂好像慢慢上浮,脱离身体,停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下班的到来显得格外漫长煎熬。
在密闭的空间闷了四个多小时,路嘉阳玩偶服都没脱干净就冲进了厕所,没忍住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脸。
这份工作的累有些超出他的想象,扛着几十斤的外套上蹿下跳,一举一动都要忍耐着拘束感。身上的粘腻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现在实在想洗一个热水澡。
“你没事吧?”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是在说我吗?路嘉阳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水珠挂在眼前,眼部充血让他的视线模模糊糊。他试图张嘴,但由于长时间低头,血压一时间没能上来,路嘉阳只感受到太阳穴一片冰冷的刺痛。
面前的人似乎因为他的不应答和沉默有些凝滞,好一会儿才又发问。
“你还记得我吧?”语气里充满了恳求,好像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便会羞愤而死。
路嘉阳张了张嘴,却依旧发不出声音,眼前还止不住的冒出了小星星。他干脆双眼一闭,选择装死。
气氛突然就尴尬了起来。
“……”
良久,等那股眩晕的劲儿过去了,路嘉阳才重新睁开眼,想要为自己刚刚的行为道歉。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路嘉阳抿了抿嘴。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路嘉阳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最开始,路滨疑似出轨他不难过,他冷静地制定了计划,准备验证真假;即使他从小娇生惯养,被领导苛刻的时候他也不难过,不在意的人,他不想为此影响自己;后来,被闷在玩偶服四个小时他还是没有难过,只要能追寻到一个答案,这点小罪算不了什么。
一个人决定,一个人行动,超级坚果路嘉阳说他井井有条地做着规划,从来没有难过过。
现在,路嘉阳的额头一阵冰凉,身体却还在散发着热气。
他想:刚刚那个对他抱有关心的陌生人一定觉得他很没礼貌吧,不然怎么会走掉。
路嘉阳一个人沉默着,难过着,只是为这微不足道的事。
他垂下眼睛,压抑着呼之欲出的眼泪。
该停下了,不能再想了。
路嘉阳知道,迅速换掉衣服,然后打车回去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但他没办法轻易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走出来。
冲水声在空荡的厕所响了起来,余光里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
路嘉阳默不作声让开一条道,脑袋越发下垂,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厕所,有没有看见他刚刚的失态。
黑影走到他的身旁,慢慢洗起了手。
水流声舒缓细腻,哗哗作响,仿佛不是有人在洗手,而是那双手在把玩着水,仿若情人间调情一般。
路嘉阳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
良久,水停了。
手仿佛对它失去了兴趣,而手的主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路嘉阳:?
为什么不走呢?是有什么问题吗?
路嘉阳觉得怪异,飞快地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却发现那人正安静且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手指纤长,却又有力。
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那人突然笑了一下看向他,嗓音动听且熟悉:“你怎么还没把这个熊换掉,不舍得脱了?”
正是先前那位自来熟的陌生人。
路嘉阳脱口而出:“你不是走了吗?”
那人挑了一下眉毛,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好声好气解释道:“不好意思,人有三急,体谅一下。”
路嘉阳哽住了。
对啊,人家来厕所怎么可能不上就走了的,他怎么就情绪一上来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呢。
路嘉阳一想到刚刚自己在那里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就替自己觉得尴尬和自作多情。
路嘉阳这时才有机会正视这个人。
面前站着的青年头发有些长,像是化了妆,脸雾蒙蒙的,带了点细闪。黑色的衬衫衬得他面如白玉,眉目清朗。睫毛漆黑,在脸上落下一大片影,遮住了他眼中流露的戏谑。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妩媚,但他神色温润,无端生出宁和之意。似佛又似妖。
青年看着偏瘦,身材却极好,个子是南方少有的高。灯光下的身影站得随意却又亮眼,让路嘉阳觉得有些眼熟。
猛地,脑子里闪过一个温和又有些恳求的声音,以及那张泛着浅红的一张一合的嘴。
灵光又一闪。
这是那位在柜台扶住他的先生。
路嘉阳有些僵硬地看向青年。
“不好意思,之前在玩偶里没看清你,没认出来。刚刚是因为头晕才没理你的。抱歉。”路嘉阳羞愤地垂下头,解释着自己的不礼貌行为。
青年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温和端庄的气质一下子散去,露出了混不吝的真身。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来个什么东西,摊开放到路嘉阳面前,“喏”了一声。
是块巧克力。
是怕我头晕所以给我吃的意思吗?
路嘉阳伸手接了过来。他还没见过有人往衬衫袋子里放巧克力的,刚想解释自己是低血压不是低血糖,得喝水不是吃糖,就听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你套着这身衣服,是怕一会儿晕过去了,还让它给你垫着吗?”
路嘉阳迅速低头,有些懵逼地看着卡在腰上的玩偶服,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咽了回去。
就说洗了这么久的脸怎么还是热呢,原来他还披着这熊皮呢。
路嘉阳有些尴尬地抬起脚,想要从玩偶服里出来。
但这玩偶服本身有一定支撑力,他必须很大幅度才能把脚拔出来。路嘉阳想,自己现在的动作一定不雅观极了。
双脚被禁锢,他不好施力,只能用手撑住洗手台。然而,他刚刚洗脸溅了太多的水,台面现在湿滑无比,手刚放上去就打了滑。
路嘉阳一个惊呼就要向后摔去。
此刻,一只熟悉的手及时出现,拽住了他。
时间仿佛又慢了下来,路嘉阳的意识开始飘忽。
恍惚间,他听见青年的轻笑。声波有形一般从咽喉处传导而来,摩擦着空气粒子,磁性又玩味。
“第二次咯?”他说。
青年眉眼弯弯,语气调笑。
路嘉阳拽住了即将神游的意识,他重新站直,看着青年收回去的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他这一整个晚上可真是,怎么老在同一个人面前摔啊。
“你是学生吗。”青年问。
路嘉阳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人还在笑。但青年目光平和,看上去还挺正经。
“你这个兼职干一天多少啊?”
路嘉阳蹙着眉。他没怎么注意过薪资,只是单纯冲着这个不露脸就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银泰的机会来的。
路嘉阳仔细回忆了一下,语气充满了不确定:“4个小时给100吧。”
青年脸上立即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嫌弃:“你想不想跳槽?”
路嘉阳困惑地看向他:“嗯?”
“你外形条件这么好,不露脸可惜了。我是Dior的销售,我们隔壁那家这周末需要一个男模。你要是有空我去给你介绍,一天6小时500。”青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他们包服装和鞋子,是防滑的。”
路嘉阳:“……”
路嘉阳犹豫着道:“不了吧……”
他周末应该要补课,要是逃课被抓了很难解释。
面前的人似乎把他当成了有一定自由时光的大学生,路嘉阳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对方,其实他还在备战高考。
“那好吧。”青年笑了笑没有勉强。
他又从衬衫口袋摸出什么东西,递给路嘉阳。
这次是一张名片。
“我叫徐易,上面写了我的微信,你要是想来了可以告诉我。”徐易微笑着,看上去像一尊完美的人像,和一开始调笑的形象有些不同。
不过很快,他又显露出有些俏皮的笑容,冲着路嘉阳眨了眨眼,是这个年纪少有的少年气:“我要先走啦,被抓到偷懒老板会扣我工资的。”
路嘉阳一手捏着名片,一手攥着巧克力,定定地看着徐易离去的身影。那人走得悠哉游哉,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嘴上说的那么着急。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路嘉阳才收回视线。
他垂下眼睛,撕开了巧克力。
巧克力已经有些融化了,应该是在衬衫口袋放久了,沾染上了些许青年的体温。
路嘉阳其实很少吃巧克力。他的妈妈总担心他蛀牙,家里从来就不会买糖之类的东西,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习惯,就算出门在外也不会主动去吃特别甜的东西。
路嘉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巧克力,犹豫着放进了嘴里。
清甜的牛奶香融化在了口腔,丝滑的触感还弥留在舌尖。
巧克力不大,含了会儿就没了。
还挺甜的。他想。
……
路嘉阳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宿舍熄了灯,室友应该是都睡了,洗澡看上去是没指望了。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寝室的门,刚想打开手机照一下路,突然,一阵强烈的光刺向了他的眼睛。
“哟,回来了啊。”是路嘉阳熟悉的声音。
灯“唰”得被打开,寝室一下子灯火通明。
路嘉阳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良久才适应。
他缓缓掀开眼皮,他的班主任阿毛正站在他面前。周围,他的几个室友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路嘉阳前进的脚步一滞,不禁为自己的明天感到担忧。
第二天早操,路嘉阳和隔壁班的一对小情侣就因为夜不归宿和逃课被全校通报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