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家的义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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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之内，林如海正襟危坐，听着陈盛德低声回禀差事。
“……依照老爷的吩咐，找了两个金陵丫头。其中一个原是大户的使女出身，后那人家搬走了，故发卖出来的。人生得尚可，不辱没小姐，且嘴乖会说，又有眼色，有她跟着咱们姑娘上京，必能哄得舅家上下喜乐，老爷尽可以放心了。”
听到“上京”二字，林如海目光一黯，手指轻轻地摸索着腰间女儿所作之扇袋，轻轻叹一口气，半晌方道：“且先不提这话，放这丫头在粗使里几日，果然好，再令她去伺候黛玉不迟。”
陈盛德应了一声，觑着家主脸色，劝慰道：“老爷如是不舍小姐，何必……”
林如海闻言，唯有苦涩。
他又怎愿将女儿送出千里之外！可是，一来，丧妇之长女，没个亲长教导，日后嫁娶之艰，可谓极矣，这还算小可，他本也不指望女儿攀高附贵，然自今岁盐政新策始行，两淮河上，暗流汹涌，夫人之死，疑点重重，他又怎肯将女儿置于险境！思来想去，唯有想法令雨村上京，暗中捎带黛玉而行，方可保平安无虞。
而贾府那边，亦是有此打算。
见如海自苦，陈盛德自悔失言，急忙又堆笑道：“老爷，方才奴说，带回了两个金陵丫头，可只说了一个，老爷难道不问问另一个？”
林如海强打精神：“另一个如何？”
陈盛德难掩喜色，急忙从袖中取出那一寸见方漆木盒，置于案上，卖关子道：“老爷且瞧瞧这个。”
“哦？”林如海果然愁色稍散，伸手取了那盒儿，赞了一句：“好精巧盒儿，怪道说买椟还珠。”摩挲几下，才被陈盛德催着打开。
黑丝绒衬里上，三彩玛瑙镯静静地握着，虽不名贵，却比金银翡翠，更是流光溢彩。
“这……”林如海一下子站起来，未语而目先红，“这是……”
“是夫人以前最爱的镯子。”陈盛德遂将自己怎么见父女二人感怀夫人，怎么听说金陵有能修手镯的匠人，怎么悄悄嘱咐媳妇告知了黛玉、取出了手镯，怎么兜转修补不成、又怎么在人牙子处碰到了那叫连玉的小丫头，绘声绘色地讲说一遍。也是他有意排解如海愁绪，那说的如同书文一般精彩，由不得林如海不惊异：“你是说，修镯之人，是个十一二的小丫头？”
“是。”陈盛德嘻嘻笑，“那乌龟（指人贩子）把她拐来，养了八九年了，图谋要卖给富贵人家做妾，要价甚高，奴出到五百两，才取了她家来，为人也极伶俐，就是不大会做活。这一路上，奴就琢磨，要是小姐使她不顺手，不如出钱奴赎了她，配给陈忠做媳妇。”
“你这老刁。”林如海被他逗乐了，就指着他佯怒道，“你这分明是看上她手艺值钱，要娶一个聚宝盆家去——罢了罢了，着人叫小姐过来，也看看这玉镯，同我一起见见这连玉姑娘罢。”
“哎。”陈盛德答应一声，急忙去了。不一时，黛玉唤到，进来行了礼。
林如海看着一身缟素、头髻白花的女儿，神色柔和：“玉儿，你且过来，为父有个东西与你。”说罢，将那漆木盒向前一推。
黛玉上前去，接过了，翻来覆去摆弄几下，看向父亲，后者只是朝她微笑。她心中有异，手指轻轻一动，打开盖子，往内一看，不由得眼泪簌簌落下，扑到林如海怀里：“母亲的镯子！”
“带着它进京吧。”林如海轻轻摩挲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就如你母亲在身边一样。”
哭了一时，林如海又叫陈盛德来，向女儿又讲一遍以上种种。黛玉听了，也大为好奇，一时忘了悲痛，只问：“那姑娘呢，怎么还不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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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姑娘，你且随我来。”
连玉二人在那厅中等候许久，终于等来了一个音耗，却是直接将她两个拆开了。连玉心下了然，二丫却倨傲地看了她一眼，理了理身上褙子，娇滴滴地跟着来人走了。
这丫头不会也是什么红楼中人吧？连玉按了按额角，就听引她们进来的嬷嬷客气笑道：“连玉姑娘，老爷和小姐要见你。”
这就直接去见黛玉了吗？虽然知道这一定会发生，但此刻听了这句话，她还是颇觉茫然，“穿越进红楼”这个浅而可见的事实，第一次有了实质化的感觉。
她跟着嬷嬷往楼阁处走去，真是穿花过柳，一路上水声不断，错落湖石朴拙风雅。一时过了一道月亮门，只见眼前湘妃竹帘掩户，门上一个白底黑字的匾，写的是“静山藏玉”四个字，旁边一副对联，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润笔含锋，可见题字之人心志之坚。
遂拂帘入内。进去，家具摆设清丽精致，自然不必多说，但连玉的视线，是牢牢黏在了座上幼女之上。她彼时七八岁模样，穿的是素面绿边暗纹的一件褙子，许是怕冷，九月天气里也掐了兔毛边儿，更显毛领中露出的小脸如巴掌般大，尚还带些婴儿丰腴的稚气，可那罥烟淡眉，凝芙蓉清愁，盈盈水目，似欲说还休，分明可见日后之姣花弱柳、风流袅娜。
在她上首，坐的是一清癯文士，面白微须，虽见支离之态，仍具宝树之姿，正是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似玉山之将崩。
连玉看得有些呆了，直到那嬷嬷轻轻咳嗽一声，才遽然回神，忙就行了一礼，口称：“老爷，小姐。”黛玉忙道：“姐姐何必多礼。”已经跑下来携起连玉之手，让她在身边坐了，一面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却见小小巧巧，圆脸尖颏，杏眼桃腮，檀口梨涡，眉心一点天生的红，分明俏丽小红娘。可偏偏又眉压黛山见云寒、眼飞琼花落水清。那身上老绿袄子、月白罗裙，本是显年纪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只叫人觉着沉静不浮。
黛玉越看越投缘，就拉着她的手不放了。林如海心中却是纳罕：“一个拐子的假女，怎么有这样气息？恐怕有些来历。”再看女儿与她亲密情状，真是一对佳人，不由得心中涌起酸涩，暗叹：“若能再得一个女儿如此，正可相伴黛玉。”想到此处，又念及贾敏，不由看了一眼已上女儿手的镯子，眼圈再度发热，急忙咳嗽一声，问：“你就是修镯之人吗？叫什么名字？”
连玉一面回了林如海的话，一面也注意到了林如海眼神转变，再看黛玉泪痕点点未干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也跟着叹息一声。逝者遗物，随身携带是常事，只是一来这镯子已经不禁磕打，二来黛玉这个伤春恨秋的性子，天天看着贾敏的镯子，岂不是要哭死了。这么一想，就急忙道：“小姐，这镯子带不得的。”
黛玉不解：“修得不牢固么？”
连玉摇头：“非是因此。只是，我听说世间之玉，大有灵性，断者是为主挡灾，断后灵性遁去，就应取一盒，妥善安置，闲暇时拿出来赏玩便罢了。”
黛玉听罢，那手轻抚玉镯，半晌，褪了下来：“你说的是，斯人已逝……”一语未尽，眼泪又落。
连玉见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轻拍她肩背。还是林如海心疼女儿，有意岔开话题，强笑着对连玉道：“连玉姑娘，你替我父女修复此镯，此恩大矣。咱们府中虽不煊赫，但也有些支撑。这身契还你，你若愿意，可就在黛玉身边，日后嫁娶，与府中一等女使无异。另外，若有所求，但提无妨。”
身契还回来了？
连玉心中一惊，随即暖意融融，实在没想到林家父女大方如此，毕竟红楼梦里报恩的人没几个。而且，林如海还极其贴心，考虑到她没家没业的，情愿留她在黛玉身边充职，养她长大，日后按照大丫鬟的分例送她出嫁。甚至，她还可以提其他要求。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连玉感恩戴德地接过身契，再三拜谢。但是关于之后的去处，她却有些犹豫。思虑之间，猛然想起一事，就抬头，对林如海道：“蒙老爷拔出泥中，不胜感激，只是，小女还有一事，请老爷帮忙。”
林如海颔首：“何事？”
连玉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香菱凄惨的前半生讲了出来：“小女原姓甄，小名英莲，姑苏人士，家住葫芦庙旁，有父甄费、母封氏。五岁那年看灯时，不慎被拐到金陵，如今八九年余，改了名字叫连玉，拐子一直看守得紧，不得逃出。去年，小女曾向人打听，得知家父自我被拐，悲痛欲绝，已是出家去了，不知人在何方，家中唯余一老母，寄居外祖家，生活困顿。若老爷见怜，请派一只官船，送我前往姑苏，好将母亲接出。”
“这拐子这样可恶！”听了连玉的叙述，黛玉激愤不已，急忙就对林如海说，“爹爹，快请人接了连玉姐姐的母亲来咱们家吧。”
林如海脸色却有些异样，他看着连玉，语调有些悲悯：“令尊甄费，可是字士隐的吗？”
连玉很惊奇，林如海已经博古通今到这地步了吗，连香菱他爹都知道是谁？她将头一点：“老爷如何得知？”
林如海叹息一声：“我亦姑苏人，如今宦居扬州。”
这事儿连玉知道，毕竟，高鹗续书中那句“故人是谁？姑苏林黛玉”可是赚足了她的眼泪。可是，这和甄士隐又有什么关系？
就听林如海继续道：“当年，我院试得中之时，在榜上曾见汝父名字，位列三十七名。后秋闱观榜，亦见世兄高中亚魁（第六名）。”
啊？甄士隐中过举人？这书中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小世界差异。连玉不由得有些苦笑：“既如此，连玉倒该叫老爷一声林伯父。”
这年头，士子们对同一榜考中的举人，有自发的结盟之谊，称为“同年”。比如《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后，有大户人家来巴结，找的理由就是“年谊甚好”。再比如，后世许多人，说黛玉只配宝玉做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贾家真那么干了，那么就算林如海已死了八百年，也有相当大的概率冒出一些同年来，攻伐贾家作践故人之女——虽然他们可能都不记得林如海长什么模样，但攻伐成功了大家就会夸他千秋高义！
林如海也是感慨万千。突然间，他就心念一动，正色看着连玉：“令尊辗转不幸，吾亦有狐兔之悲。既是同年之女，犹吾女也，岂可屈为鬟婢！不如，”他轻轻地停顿了一下，才道，“甄小姐若不嫌弃，不如与林某做个螟蛉之女，与小女姊妹相称，再从容接了嫂夫人到舍下，以全林某一点同年之情，如何？”
连玉：？
她没听错吧，林如海要收她做义女？
作者有话说第2章 林家的义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