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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民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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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
夜幕初降,华灯初上。
年味渐退,街上的灯笼依然挂着,北风拂过,它们随着一起轻轻的晃动。仿佛在与人们挥手告别却又带着点依依不舍。
路上的行人有些少,大多都在家里出节,没什么人出来。寒风大摇大摆的逛着,哪儿有人它就往哪儿穿,赶的外面的人们早早回家不逗留。
人少了,街上的小贩小摊便苦了。到了晚上小摊见着没人也早的收摊回家了,那是今日不开张也不会过不了日子的。像那些家里等着钱的,只能硬撑着在外面摆,眼巴巴的看别人回。
林素就是后者,篮子里的花还没卖出去,家里的一老一小都等着钱用。她四处招呼着路人买花,期盼着有好心人能帮帮她。可这个年代大家都自顾不暇,哪能助她呢。
风带走了她的吆喝。
“我先走了,你们继续。”说话的男子穿着西洋的衬衫,手上戴着精美的西洋表,拿着一件驼色大衣。他冲着旁边还在喝酒做乐的朋友讲,话音刚落就有人接了,“忆家,你真无趣,马上玫瑰苑的金玫瑰就出来了。”
他笑了笑,对着好友摆手,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这次算我的,下次我做东。”
一出门他倏地有些迷茫,冷风包裹着他。他来这是做什么的呢?
噢,是来借酒消愁的。
乔家老爷子和别的有合作,这年头没点军火傍身总是心里不踏实,最近有人搭线认识陈家老爷。听说陈家还有一个正值芳年的女儿,乔家老爷动了联亲的心思。乔忆家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和乔家老爷大吵一架。
他是不明白的,为什么同时大少爷,而时家的可以娶自己喜欢的,而他只能被指定。
他俞想俞烦,从大衣的口袋摸出香烟,手指微弯,围起一个小小的天地,隔绝吹来的寒风。
可他点火好几次都未成功,乔忆家蹙眉,“啧”了一声之后作罢。
围起来的天地有些小,无法阻挡四面八方的强风。
天色如墨,一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一片,街上的灯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觉得自己喝醉了,一时之间把灯看成了人。
“生保!生保!”他站在原地高喊,没有人回答。玫瑰苑的小厮往这瞧了好几眼,他们认识他,兴许是怕他喝醉找不到回家的路,过来问他想要帮忙吗。
他不知哪来的怨气,语气不太好的拒绝。小厮也不恼,连忙赔笑说自个的不是,有眼力见的离开。
林素一路沿着街走,到了玫瑰苑前停住了。这是人最多的地方,有钱人,有权人。她希望在这能卖出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她一天天的大按道理她嫁人了,但家里的情况不允许,她也不想随随便便凑合过一生。她爱话本子,心底自是揣着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想着自己也能改写她的命。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隔壁家的山泉。山泉比她大一岁,人家隔三差五的暗示娶她。可山泉太老实了,林素透着黄包车便能看到他们的一生。
“看看花吧,买朵花吧,小姐。”她朝路上的行人不断的吆喝,奢求他们真的能买几朵。有个小姐真停下来了,她征征的看着,轻轻的摆弄蓝中的花。
她看了好一会,最后开口问:“有丁香吗?”
林素生怕自己答错坏了生意,一边觑着她一边试探般的答:“没有的。丁香的花期还远着,小姐不如看看其他。”
“也是,是我糊涂了。”她自嘲的笑,“就这几朵吧。”
林素麻溜的将花包装好。她又目送她离开。
她看着手里的钱不由得开心,果然来这卖花是对的。看来她很快就能卖完回去。林素继续对着路上的人喊到,这次她声音听起来都带带着雀跃,好似低落许久的小孩被人用糖哄了。
“爷,买花吗?”她冲着乔忆家低声询问,她声音原是大的,可乔忆家投来的眼神很凶,她被吓着了。
他盯着她一会,又低头看花。沉默片刻后,林素做好心理建设,鼓起勇气说:“爷,这花都是好的。爷买几朵回去给太太个惊喜也是不错的。”说完她还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乔忆家终于有了动作,他一边伸进口袋随意拿起几个大洋,一边说篮子的花他都要了。他未问过价格,也不在意。抓到几个便是几个。
她的手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僵硬的将篮一起交给了对方。她呆呆地站在那消化突如其来的好事,直到手里多出几个冰冷的硬物才拉回思绪。
买花的人走了几步又又反过头问:“你经常在这卖花吗?”
林素点头。
她目送着男子离开,硬物被捂的有些热,连带她心。
回去的路上她在合计这些大洋可以做什么,她能做很多事情。爹的病,小妹上学.......
林素站在门口,拍去衣服上的雪,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对着屋内喊道:“爹,我回来了!”
手里的花已经蔫哒,有几朵花瓣早已被风带走,乔忆家仔细看了看,大部分都是当季的梅花和一些他叫不上买名来的玩意。难怪买不出去。想到着脑子里不禁将女子的卖花的场景勾勒出来,他低笑了一声。
“生保!滚出来!”他坐在仆人住的小院的石椅上,撑着头。
已经躺下的生保闻声惊起,连衣服都未穿上就跑了出来,身上只披了件衣服。他弯着腰等眼前的少爷发话,一副恭顺样,讨好的意味十足。
乔忆家今天难得好说话,只是说这花给他,怎么处理他自个看着办。说完就离开了。
这可难着生保了,他捧着这篮残花,扔也不是,养也养不活。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
乔忆家第二天早早的出门了。
他在昨日的地方又瞧见她了,看来不是假话。
林素也看着他了,心里拉扯了一番,最后还是过去了。眼前的男人有些高,她微微的抬起了点头,说“爷,太太开心了吗?”
他摇摇头,反问她,“我看起来很老吗?我还未成家。”
林素心里一惊,好在这次她没有像昨天那样傻傻的,立马就赔不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眼神不太好,爷别和我计较。”
他们站在原地聊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明明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还是聊起来了。
林素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故事,讲他路上求学遇到的奇闻趣事.....
两人竟这样熟稔起来,没有由来。他交她如何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生存,而她用自己的一切为他造了一个任由他飞的小天地。
天气渐渐暖和,人也变得活跃。不少年轻的孩子开始春心萌动,而林素也在其中。
林素的生意一天天的有些起色,乔忆家到底是受过好教育的,给的方法真有些用。
林父一直喝着药,身体好转不少。有时候看到林素思春的样子还打趣,可林素无论怎么问都坚持说自己只是因为生意好了而开心。
一转眼,三月中旬了。
乔忆家盘下一个店给她,她听到是满是拒绝。两人虽悄悄定情,但这个还是太过于贵重,她不敢接也不知道用什么身份接。可她还是拗不过乔忆家,最后还是接了。
自接了这个店后,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每晚令她不安。
乔忆家觉得原来的布局不太好,重新喊了人搞一下。
动工的第二天,他突然没来。头子不认识林素,东西不全便偷懒回家去了。
她来时店铺上了锁,钥匙不在她这,一把在乔那,一把在头子那。昨天两人约着今天这个时候一起在店里见面,可她到了,他却未到。
林素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路上的行人走过时总瞄她两眼。她先是不安乏怯,可转念一下做老板的哪能这么怕事,于是她抬着头坐的端端正正,任由他们看,打量,讨论。
不知过了多久,乔忆家终于来了。她远远的瞧到了,连忙起来整理服装,脸上是甜美的笑容。
“爷,你去哪了?这么晚才来。”林素微微皱眉表达她的不开心,说出来语气更像在撒娇。
乔忆家和往常一样搂着她,一只手轻轻的摸她的头,给她顺毛。“时家那小子你还记得吗?”
她一边听着一边思考是谁,她想起来了--乔忆家的好友,对他太太也是极为宠爱的。
“他出了点事,我过去帮帮忙。他太太要生了,自是什么事都要小心谨慎的。”他又继续说到。
林素点头,回了一句“应该的”。她往他怀里钻,倏地闻到一丝淡淡的女士香水味,心里泛起恶寒,隔绝了所有温暖。
怀中的人突然不动也不说话,他以为林素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难产早逝而难过,于是他说:“坏事快走开,不能吓着啊素。”
“快走开,吓不着。”
她迅速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揣着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陪着面前自己心爱的人演。
林素那一刻是想问的,但后来又觉得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反而扰了两人的兴致,岂不是她自讨没趣。何况她用什么身份问呢?
私定终身却不被他家人认可的女子?还是被骂在外面养着的姨太太?
哪一个都是见不得人的身份。
乔忆家有些不解,林素托生保找他。按照林素的性格,她是无事是不会找他的。他怕她真遇到什么事了。
他起了个大早,一阵风似的就走了。他到时林素已经在了。
他看到她就变得柔起来,到也不是娘,是那种见着心爱的人了就会变得温柔,小心呵护着。
心爱的人知道他来了,也没看他。只是到处看店里的一切,手也时不时的抚摸,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一样,满满的不舍弥漫在整个铺里。
乔忆家走过去搂着她,“阿素,在看什么呢?头子说最多还有七天就要竣工了,你马上就要有自己的花店了。”
林素笑的很小声,看着这些感慨了一句“是啊”。后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没听清怀里的人说了什么,头埋在她的脖颈,问:“阿素说嘀咕什么呢?”
“爷,我有点事和你说。”
心爱的人从他的怀里出来,正面朝着他。
乔忆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叫他爷,可他也没让她改,在他心里这是一个爱称,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互动。
“你说。遇到什么事爷兜着,别怕。”
“爷,我不卖花了,这铺也别捯饬了。”她心里说不出的意味,吃了几斤黄连的苦楚在她心里憋着,说不出也无法说。
被叫爷的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什么意思?”
“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不是什么傻子,听明白含义,心顿生愤怒。他脑子闪过好友的话,“林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你得掂量着了,家里和外面都要顾着。”他不解,愤怒的看着她。
“当着?”乔忆家掐着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
他试图在找到开玩笑的神色,怎么能相信呢。太太腻在一起得两人,突然就要分开,说不爱就不爱了。
“你叫我声爷,爷要个理由不过分吧。”
林素看着她的爷,喉里好似塞了棉花,死死地堵在那。她闭上眼,说:“爷,我得嫁人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爷的手上,爷觉得他自个的眼眶有些烫,手上的泪水更是灼地疼。
他松开了她。说你走吧。
她狠狠地掐自己的手掌心,说爷保重。
她失魂落魄的走着,家里还有人在等她。
想哭又做不到,那天已经哭尽了。
“娘!我求求你毁了这桩婚事,我不想做小......娘啊!”凄厉的哭声打破巷子里的宁静,哭声指引着她一步步的来到门前。
林素透过门缝窥见了里面的天地。
是张姨家的女儿。
张姨的女儿狼狈的趴在地上,手紧紧的拽着张姨的裤角,纤细的手有些不自然的涨红,青筋凸起。她嘴里依然哭求着让张姨作罢。张燕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张姨看女儿这样心里也是痛的。
林素觉得张姨突然老了。
里面的人动了。张姨蹲下来轻轻扶她的背,劝她想开也体谅她。姨太太从来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张燕兴许是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倏地她往门口看去,一摊死水的眼神让林素一惊。
林素觉得脑中轰隆隆的做响,不堪的回忆被打开,柔弱的神经咔的断了。她变得呼吸不畅,无形之中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身体摇摇晃晃的向后倒。
后面的墙是她唯一的支撑点,扶着那勉勉强强的稳住身形,冷汗直涮涮的往下流。
她觉得眼前的事物全变了,张姨的家变成了她那简陋旧小的“家”。林素好像逃,于是她跑了。左摇右晃的撞着,身上生了铜壁般,感觉不到疼。
巷子里住着人在聊家常,见着她这样疯魔出声问她。林素闭口不答。隐隐约约她听见了张姨的名字。
小巷子里容纳了太多,甚至可以比大洋房的还多。这里的人们总是闲得慌,她们恨不得知道所有“家”里的秘密。人们伸着他们长长的脖子,用能说会道的嘴巴埋葬了一个又一个人,送走了祖祖代代。
“林素!林素!林叔快来啊!阿素她晕了!!!”山泉的姐姐站在门口大喊。她原是怕山泉没带雨具淋雨到时候生了病,哪想出门就撞到躺在地上的林素。
山泉,山烟和林素是一起长大的,几人关系一直不错,山烟更是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林父听到门外的动静,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什么珍贵的东西留不住了。他逼自己定神,急匆匆的赶出去。见着地上的人,顿感眼前一黑四肢无力,他深呼吸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强撑着一口气和山烟把让人弄进去。
天下雨了,地上的灰尘要换新的,旧的留不住。
林衣回家时见自家大门敞开,心生疑惑,往常林父在家门也是关着的的。她捏紧前些日子阿姊为她缝的包,小声的冲着里面道,“爹?阿姊?”
一边慢慢的往里走。
突然出了个人影,她没瞧清狠狠地被吓了一跳,直接叫出了声。
山烟也被吓着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她慌乱的抓住她。“你去叫大夫,快去,再晚你阿姊就不行了!”
林衣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带着她往外跑。她跑的很快,很急。脑中一直回响着那句话,什么叫阿姊不行了?伞落在家里,天上掉的雨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就像她和阿姊一样好得分不开。
“林衣!林衣!你去做甚?!”山泉回家的路上与她打了个照面,他觉得不对劲。他拉着黄包车在后面追赶他。“林衣!”
林衣停下,提线木偶般僵硬的转过去看着他。山泉被这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慎得慌。
“山泉哥,救救阿姊,救救阿姊啊!!!”她喊出来了,心底的放线被熟人冲击,碎了。
山泉一楞,随即叮嘱她回去,他去找人。
今日的雨下的格外的大,乌压压的一片让人分不清时间。巷子里传来人们的骂声,骂这老天爷抽疯。
林衣守着她的阿姊,看向窗外,企图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林衣想,可能它是要洗去地上的污秽和城外的血渍吧。
她又想,老天你能不能再等一等,给阿姊多一点时间,请让大夫快快来。
林父坐在外堂,手里拿着杯子,拿起又放下。起来走几步又停下,时不时的瞄一眼们门外。
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俯下身,无言的将额头靠在躺着的人的胸口上。半响后,她哽咽着,“阿姊,别丢下我和阿爹,我们离不开你。”
“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爹错了。”后面的三个字说的含糊,雨声掩盖了尾音。
两日了。
林素还是脸色苍白,像极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大夫也换了好几个,林素依然没醒。林衣向学校告了假,日日夜夜的陪着阿姊。
她日日唤,日日盼。
无人应答。
乔忆家自那以后再未见过林素了,他是大家族的孩子,身上带着一种气性。那天他怒气上来,什么都没不记得问了。现在回过头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可他是爷,他不允许自己去低头。
林素太久没有动静了,他有点分不清她只是故意用这个威胁自己要身份还是真的要嫁人了。他派生保去问,生保回来了。
原来,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他等不下去了,不管不顾的要去找她。乔父什么都知道,他把他锁在家里。
“你可以去找她,先把陈家小姐给我娶进门了。不然,哼,想到不要想。”
“爹!你放我出去,我娶!我娶!你先放我去找她。”
“爹!”
外面的人羡慕豪门,豪门的人也羡慕着他们。风风光光的背后是数不尽的苦楚,可谁知道呢,他们只会说,大少爷,别不知足了我们比你们可怜多了。解释的话语在外人的眼里只是炫耀的谈资。
乔忆家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几天,终于乔父相信他了,也愿意退一步。
林家有喜事了,他也放出去了。
他在远处静静的看着,走了。原来大部分人都不会像时家那小子一样如意。
没多久,家里人操办了婚事,他娶了陈家的小姐。其实他都安排好了,怎么也不想明白哪一步下错了。陈家的小姐心里揣着人,他们约定熬个一年半载就和离,他没想让林素一直做妾。他觉着,林素就应该是他的夫人。
不过几月,战事的火从北方烧到了南方。乔家的人早早做了打算,他们决定离开这里。
海上的风戏弄起他的衣摆,他双手合十拜神。
我的阿素,来世,请你早早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