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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华正葳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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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岁末迎新庙会,乃姑苏一年一度最喧阗的盛事。
舞狮腾跃,花灯璀璨,高跷穿行如林,更有猜字谜、品佳肴,引得游人如织。十四的目光却被一处杂耍勾住。那艺人戴着兽首面具,身手矫健,道具翻飞,将百兽姿态演绎得活灵活现。
陆霜儿不禁轻声吟诵:“白居易《西凉伎》有云:‘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想来他见到的,便是这般灵动吧。”
十四双臂交叉,小嘴一撇,带着几分娇蛮:“我虽不通诗赋,可这耍得也忒笨拙了些,还不如我耍套鞭子、舞趟剑术来得痛快淋漓!”说着便要转身去寻下个摊子。
岂料那路岐人耳尖,竟闻声拦在她面前,面具后的声音带着不服:“这位公子是嫌小的技艺不精?”
十四没料到他如此较真,索性梗着脖子应道:“是又如何?”
“那请公子赏脸,随小的演个幻术,再品评不迟!”路岐人说着,推出一个一人高的狭长木箱。
“好啊!”十四少年心性,又爱热闹,想也没想便应下,在霜儿担忧的呼唤声中,径直钻入箱中。
箱门闭合,黑暗与死寂瞬间吞噬了她。正当她心头微紧,一束烛光倏然透入,伴着模糊的喊声:“出来吧!”
十四推门而出,眼前却非喧闹街市,而是一间幽暗斗室。薄纱帘后,一位白发老者端坐案前,案上陈设着各式卦签,气氛诡秘。
“请坐,有缘人,算一卦如何?”老者声音沙哑。
十四警惕四顾:“我不是在街上变戏法么?”
“此乃暗道,亦是戏法一环。老朽擅姻缘卦,可免费为你一卜。”老者示意她坐下。
十四虽疑,见无他路,便随意落座:“神神秘秘的……我可不信这些。”
“无妨。此处三十六签,凭心择一。”老者递过签筒。
十四随手抽出最左边一支递去。
老者捻须细观,缓缓道:“君皇圣后终为恩,复待祈禳无损增,一切有情皆受用,人间天上得期亨……此乃上上签,主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他话音一顿。
“可惜什么?”十四本漫不经心,闻言抬起了眼。
“可惜,前一位来客,抽中的是第十四签。公子此签乃第二十八签,切记,万莫与那抽中十四签之人相合,你二人命格相冲,强求……恐无善果。”老者语气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玄秘。
十四心下一动,追问:“那人何等模样?我好避让。”
老者阖目摇头:“天机不可尽泄,遇时自有分晓。公子请回。”
听到“公子”二字,十四才惊觉自己仍是男装,顿觉这老儿言语更是虚妄。她撇撇嘴,转身按指引走回原处。箱门再开,果然重返灯火街市,人群已散,只余霜儿与婢女空青焦心如焚。
“昀儿!吓死我了!”霜儿扑上来,“那术士转了几圈箱子,再开你就不见了!他说你无恙,稍后便回,可我这心……”她拍着胸口,余悸未消。
“我能有什么事?”十四强作轻松,拉着霜儿继续逛,手中新买的花灯流光溢彩,映着她明艳的五官,眼神却有些飘忽。
“霜儿,”她忽然低问,“你……可算过姻缘卦?”
霜儿一愣,随即促狭笑道:“未曾。城西倒有一家据说颇灵。怎么?我们的小铁树终于想开花了?”她戏谑地打量着十四泛红的耳尖。
“胡说什么!随口问问罢了……”十四慌忙扭开头,岔开话题。
庙会中心露台,一辆华美彩车缓缓驶来,引来阵阵欢呼。
“昀儿,快瞧!彩车来了!”霜儿兴奋地扯了扯十四的衣袖。
十四循声望去,只见一辆流光溢彩的华美彩车缓缓驶来,比往年所见都要精致夺目。“哇!当真漂亮!”她惊叹一声,拉着霜儿便往人潮中心挤去,想看得更真切些。
彩车停稳,盛装的“花神”款款步出,身姿娉婷,引得人群一阵骚动,争相涌向前方。十四也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那花神的真容,却不防脚下被谁一绊,惊呼着向前扑倒!
电光火石间,一双温润如玉的纤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扶正。
“小心。”那声音清雅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十四惊魂未定,仓促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柳叶眉下,一双眸子含情脉脉,似蕴着江南烟雨;肌肤胜雪,细腻如瓷。眼前女子整个人如同水墨画中走出,气质温婉沉静,让人见之忘俗。
霜儿也连忙扶住十四,关切询问。十四站稳身形,慌忙对着救命恩人作揖:“多谢这位姐姐……啊不!姑娘!”她猛地想起自己一身男装打扮。
那女子唇角微扬,目光清亮,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不必遮掩,我知你是女儿家。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贸然出手相扶了。”她声音温润,带着了然的笑意。
身份被识破,十四索性爽朗一笑:“姐姐好眼力!我是姑苏蓝氏十四女,扮男装图个方便罢了。方才若非姐姐援手,我怕是真要在这人山人海里摔个狗吃屎了!”她言语直率,带着几分江湖气,逗得那女子以袖掩唇,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更添风致。
“在下临安叶氏,叶晚筝。”女子盈盈一礼,仪态万方。
霜儿闻言,眼睛一亮,惊喜道:“莫非是那位名满江南、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女’的叶晚筝小姐?”
“些许虚名,不足挂齿。”叶晚筝谦和地摇摇头,神情恬淡。
“在下姑苏陆霜儿,”霜儿连忙引荐,又指着十四,“我们都唤她昀儿或阿昀。”
十四也笑着再次见礼。叶晚筝目光扫过热闹的街市,温言道:“久闻姑苏迎新庙会冠绝江南,今日特来一观。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知可否有幸与二位同行,领略一番盛景?”
“自然求之不得!”十四与霜儿异口同声,欣然应允。
四人结伴而行,随着巡游的彩车缓缓移动。叶晚筝遥指彩车上那位仪态万方的“花神”,轻声对她们说:“那位是临安李家的芳蕤姑娘。去年她与我一位族兄定下亲事,下聘礼时我曾见过一面,确实生得花容月貌,担得起这‘花神’之名。”
十四由衷赞叹:“芳蕤,芳蕤!当真人如其名,如花般娇艳,年华正茂!”
霜儿笑着打趣叶晚筝:“晚筝姐姐还夸别人呢?你自己可是顶着‘天下第一才女’的光环,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星。”
叶晚筝闻言,只是低头浅浅一笑,如微风拂过莲塘:“虚名浮云,何足道哉。”
就在这时,十四的贴身婢女熙春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冲到她们面前,脸上满是焦急:“小…小姐!噢!公子!快!快回府!宫里传信,王后娘娘的銮驾已过郄街牌坊了!老爷和夫人都在府门跪迎呢!秋姑姑都来催问好几回了,吟杏姐姐那边……快顶不住了!叫奴婢赶紧来寻您!”
“什么?!这么快?!”十四脸色骤变,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求助般看向霜儿。
霜儿也慌了神,连连摇头:“糟了!我今日也是偷偷溜出来的,只带了空青,根本没备车马!”
一旁的叶晚筝听闻“王后娘娘”、“郡主千金”等语,眼中掠过一丝讶然,但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她温声提议道:“原来阿昀是郡主娘娘的掌上明珠,方才失礼了。我的马车就停在附近街口,不如先送阿昀妹妹速速回府。霜儿妹妹可与我在此稍候片刻,待车夫送完阿昀折返,再送我们回去,二位看可使得?”
这简直是及时雨!十四如蒙大赦,感激地握住叶晚筝的手:“叶姐姐!你真是我的救星!大恩不言谢!”
临上马车,叶晚筝悄然拉住十四,将一个精巧的藕荷色锦囊塞入她手中,低语道:“小小见面礼,权当护身符吧。紧要关头,或能助你一臂之力。”锦囊触手温润,绣着精致的并蒂莲。
十四一时之间对这聪慧又温柔的叶晚筝又生出些许好感,想着要是这个温柔大姐姐自己的亲生姐姐就好了,可惜自己只有十三位哥哥,其中五个又年少早夭,只余七个哥哥平安长大。
大哥蓝汐玄,幼年习武天赋异禀,现招至军中现司职都统,是她最敬重的哥哥;
二哥蓝凛睿则醉心诗书,做了校书郎亦是大皇子钱传瑛的伴读;
三哥蓝则烨,同样精通诗书,其忠孝之义素有贤名;
五哥哥蓝以郓是全家最出名的,倒不是他有什么贤名或是才能出众,却是因他最风流成性,也有人说他潇洒倜傥,左不过是花心的一套说词,因此家中最早成婚的也是他,五嫂子名徐幼榕,可别听名讳文雅,她却是以凶悍严厉著称的,不过配上个难管的五哥,倒也是登对。
七哥蓝慕宁则尤擅画工,最富盛名之时,一副随意画作都能抵上一座宅院的价钱,不过也都是后话了,没见他卖过画儿,毕竟蓝家是皇商,富可敌国;
再就是九哥蓝知卿,十四最不敢招惹的也是这位哥哥,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身子骨一直不好,全家上下都生怕他磕了碰了,有个好歹,所以十四极少捉弄九哥;
最后便是与十四自小一同玩大的十三哥蓝沐言了,因二人只隔一岁,性子相近,所以关系极为要好,不过十四总欺负他性格软糯,是个十足的受气包。
蓝府·十四闺院外
王后吴文华与妹妹溪昀郡主叙过家常,又一一见了诸位外甥,一盏茶毕,终是想起心尖上的小人儿:“小十四呢?这孩子出生时我匆匆抱过一回,粉团儿似的,如今定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吧?快叫她来让我瞧瞧。”
郡主心头一紧,面上强作镇定,看向身后的秋姑姑。秋姑姑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垂首道:“回禀娘娘,小姐……小姐今日晨起便有些不适,喝了药,此刻正……正歇着呢。”
王后爱妹及甥,闻言关切更甚:“身子不适?那我更得去看看!”说着便要起身。
郡主连忙阻拦:“长姐!凤体要紧!小丫头不过些许风寒,莫让病气冲撞了您……”
“自家孩子,说什么冲撞不冲撞的!”王后执意前往,郡主只得忧心忡忡地引路。
一行人刚到十四所居的小院门口,就见拈夏、揽秋、拂冬三个大丫鬟齐刷刷跪在阶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给王后娘娘、郡主娘娘请安!小姐……小姐刚睡沉了。”
王后眉头微蹙:“这才什么时辰?晚膳也不用就歇下了?无妨,我瞧瞧便走,不扰她。”说着,不顾阻拦径直推开了房门。
闺房内
床榻上,锦被隆起一个人形,面朝里墙,纹丝不动。
“梦儿?”王后在榻边坐下,柔声轻唤。
被子里传来一声模糊的、闷闷的回应。
王后见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伸手一摸,竟触手一片湿凉潮意,不由心疼:“怎的出这么多汗还捂得这样紧?仔细闷坏了!”说着便伸手去掀被子。
被子掀开一角,露出吟杏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她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榻,“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王后殿下恕罪!郡主恕罪!”
“你是?!”王后惊得站起身,“小十四呢?!”
“姨母——!”
清亮而略带喘息的呼唤声,自身后门口传来!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十□□尘仆仆地立在门口,鬓发微乱,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胸口急促起伏,显然是刚经历了一番狂奔。好在腰间的蓝府玉牌,足以让守门的宫卫放行。
十四快步上前,在王后面前盈盈拜倒,气息还未平复:“梦儿给姨母娘娘请安!姨母娘娘万福!”
王后见到活蹦乱跳的外甥女,转惊为喜,亲自俯身将她扶起,拉到身边细细打量:“好孩子,快起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十四不等母亲开口责问,抢先一步,仰着小脸,眼神诚挚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姨母恕罪!梦儿今日并非有意躲懒,实在是……溜出去逛庙会了。”
王后失笑,点点她的鼻尖:“小皮猴儿!贪玩是常情,下次想去,大大方方告诉姨母,姨母还能不依你?”
十四却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符,双手捧到王后面前,声音清脆又饱含孺慕:“姨母,梦泽不只是贪玩呢!听闻积云庙今日是法师开坛祈福的大日子,所求的平安符最是灵验!今日是梦泽记事以来头一次见姨母,左思右想,金银珠玉姨母宫中尽有,唯有这平安康泰、福泽绵长,是梦儿最由衷的祈愿!这才……偷偷溜出去,排了好久的队,诚心诚意求了这道符!愿它保佑姨母凤体安康,事事顺遂,岁岁平安!”
十四言辞恳切,目光清澈明亮,那小小的平安符托在她白皙的掌心,仿佛承载着千钧心意。王后心头一热,指尖细细摩挲着粗糙的符纸纹理,眼中满是动容与慈爱:“我的好梦儿!原是姨母错怪你了!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细腻心思和孝心!”
她将十四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发顶,欢喜道:“你给了姨母这般珍贵的福气,姨母也得给你个大大的彩头!明年就该及笄了吧?你的及笄之礼,就由姨母亲自主持!定要办得风风光光!”
溪昀郡主大惊,连忙上前:“长姐!万万不可!她一个黄毛丫头,怎敢劳动凤驾,如此逾制……”
王后拉着十四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梦儿的心意,当得起这份殊荣。此事就这么定了,休要再推辞。”她看着十四玉雪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越看越是喜爱。
十四也没想到这临时起意借来的“孝心”,竟换来王后亲自主持及笄礼的莫大恩典,心中对那位初次见面就解了她燃眉之急的叶晚筝,更是充满了感激。而后,她精心挑选了几位兄长珍藏的诗稿和画作,附上一封情真意切的谢函,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了临安叶府。
王后只在蓝府小憩了几日,便启程回了都城。说是吴越王钱镠来信,寥寥几笔,“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自是一日不见便思念催归。夫妇二人感情至深,从王上创业之时,四处征战,王后便陪伴左右了。
想来这个恩典,也是依着亲姊妹的情谊吧。